艺术的自杀是一个古怪的念头。然而,谈到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和他的妻子——画家李·克拉斯纳尔(Lee Krasner)——的生平,这却是个绕不开的话题。克拉斯纳尔比她的丈夫多活了差不多三十年,一直作为一个重要画家活跃在画坛上,而且完全是凭她自己的本事,直到1984年。不过,现在我要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两人一块生活和工作的那十五年间。正是在这个时期,波洛克试图改变现代艺术——当时人们是这么以为的——的历史进程。
三十五年前,波洛克在纽约长岛Springs他的住所附近的一场车祸中丧生。这不是艺术的自杀。那时他才四十四岁,已经被拥戴为美国第一位伟大的画家。即使可以预见,他的死亡悲剧也极大地掩盖了艺术的自杀。
1912年,波洛克出生于一个贫寒的爱尔兰-苏格兰长老会家庭。他们大部分时候住在亚利桑那州。家中兄弟姊妹五人,他是最小的一个。很小的时候,他就表现出笨手笨脚然而充满激情的天才。天才并不必定意味着灵巧。这是一种性情之中的运动活力(motor activity within a temperament)。波洛克的老师,托马斯·哈特·本顿(Thomas Hart Benton),一位乡村民俗画家,很快发现了他的天才。
波洛克身材修长,相貌英俊,盛气凌人,而又耽于思虑:他野心勃勃,急于证明自己并非一个废物,或者,也许最终是为了赢得他那苛刻的母亲的认可。无论他做什么,总是表现出非凡的魅力,可是,对于自己所做的事,又总会产生出吹毛求疵的怀疑。他在二十岁之前已经近乎酒鬼。
在少年时代,他放弃了他的教名保罗(Paul),只用姓氏杰克逊(Jackson)。这个变化耐人寻味,向我们透露出了他那时就已经产生的对自己人格面貌的设想。杰克逊·波洛克是一个用于拳击比赛的名字。一个属于优胜者的名字。
后来他当了画家,声誉鹊起,于是产生了一个传言,说他的本性乃是一个牛仔。他的第一个收藏家是佩姬·古根海姆(Peggy Guggenheim),第一个辩护者是克莱门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艺术批评家哈罗德·罗森伯格(Harold Rosenberg)专门为他发明了一个术语“行动画家(action painter)”。在这些人面前,他实在只是一个异邦人和乡巴佬。他憎恨成文的理论,他很少阅读,他从未出过美国,他和人动手打架,而且,他在聚会上喝醉了,还会往壁炉里撒尿。可是,牛仔固然可以手执套索创造许多奇迹,却没有一个牛仔可以幻想自己像波洛克那样控制绘画。这一点需要反复重申,因为,凭着他那些臭名昭著的滴画(drip paintings),他被一些人视作一位滴者、一位淌者、一位纯粹的泼者(dripster, a drooler, a mere pourer)。事实远非如此。唯有精于此道,艺术才能自杀,而绝望也恰到好处。
波洛克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确立了他的画家地位。那个时候,大多数美国前卫画家都醉心于毕加索、超现实主义、荣格的潜意识、本我、抽象。直接描绘客观可见世界的绘画,通常已被当作“图解”(illustrative)绘画而扫地出门了。艺术之旅转向内部,这是对灵魂的探索,可是并不容易。
1943年,著名画家汉斯·霍夫曼(Hans Hofmann)询问年轻的波洛克,在他作品中,自然占据多大的分量。“我即自然。”波洛克回答说。这回答的傲慢让老画家大为震惊。波洛克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不忘再在伤口上撒一把盐:“我对你那些理论一点兴趣也没有!要么行动,要么闭嘴!作品才能算数!”这回答也许傲慢,也许不是,但是,这些不重要,值得注意的是,这话里包含着未来的宿命。
六年后,哈罗德·罗森伯格想起波洛克,并赞扬了他。他写道:“现代画家始于虚无(nothingness)。这是他所模仿的唯一东西。其余的则是他的创造。”
此刻,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着什么?毕竟,文化气候从不脱离社会事件。美国已经从战争中脱颖而出,成为世界第一强国。第一颗原子弹已经丢下。冷战的世界末日也已经提上了日程。麦卡锡正在创造他的卖国贼。在这国度,社会氛围受到战争折磨的程度最轻,于是变得目空一切、凶狠残暴、心神不宁。最适宜于这个时期的戏剧大概就是麦克白了,而那些鬼魂则是来自日本广岛。
此刻,“自由”概念横遭摆布,指示着许多完全不同的东西。有三种不同类型的自由值得认真考虑,因为它们的组合大致可以勾勒出这个时期的时代步伐。在美国,时间过得很快。人们没有多少耐性。赌注已经放下。人们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情绪,往往通过愤怒或暴力表达出来。这种不安全感,最终导致了诸如越南战争这样的历史悲剧。
首先是市场的自由。纽约的艺术家们正在为日渐扩张的自由市场工作,他们的工作方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粗暴。他们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画多大就画多大,想用什么材料就用什么材料。作品完成后,几乎还未等干透,就已挂出待售,推销,有时也能卖出。买画的有收藏家,还有博物馆——博物馆收藏还没干透的画,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然而,竞争是冷酷无情、火药味十足的。最新的样式总是获得高价。画廊的时尚一天一个样。名声(一生的重要时刻)来得快去得也快。风险巨大,伤亡惨重。戈尔基(Gorky)和罗思科(Rothko)自杀身亡。克兰(Kline)、莱因哈特(Reinhardt)和纽曼(Newman)英年早逝。为了保护自己的神经,几乎所有画家都严重酗酒。他们的作品已经变成了特殊的资产投资,得益于保安措施之处,远甚于他们自己的创作生涯。他们生活在成功和绝望之中。
其次是艺术家们在他们自己身上寻求的自由。正如一场联展目录上的陈词所言:“在美国,过去十年在绘画上是一个锐意革新的伟大时期。不过,直到现在,我们才算是共同筹划了一次活动,致力于摆脱客体的暴政和自然主义的痼疾,进入意识的领域。”进入意识——一个模棱两可的表述——就意味着,尝试在画布上自由自在地表现自己,摒弃一切耳熟能详的指涉外物的小道具,从而,完全摆脱修辞、历史、习俗、他人、安全、往者。或许,这些人是在一个肮脏的世界里寻求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