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险公司的羚羊

 

李鑫平,男,1984年生,山西柳林人。自考生,2004—2008年在北京师范大学继续教育学院学习,会计专业。现在一家保险公司做推销员。

1.单位——狮与羚的故事

2008年5月,已经完成全部自考科目的李鑫平,找到了某保险推销员的工作,开始了在写字楼上班的时光。

他上班地点在西直门外的某金融大厦。西直门是北京重要的交通枢纽,这里,公交、地铁、立交桥是人流车流的生产线,即使没到上下班高峰时段,车流人流也是簇拥着前行。从西直门城铁站下车,过一个天桥,就是该金融大厦了。

这里的写字楼和中关村的相比,密度小了很多,楼层也不是那么高——该金融大厦总共11层,在这里,算是高层了。

保险公司的办公区占据了整栋大楼。第一层,八个展板挨着墙排开,上榜业务员的肖像照挂在展板上,他们个个身着正装,精神抖擞——成为上面的“名人”,是李鑫平的目标。

他的办公室在七层。走出电梯,迎面就能看见一张大大的海报,占据了差不多整个墙面,海报上说的是狮与羚的故事——“在非洲,瞪羚每天早上醒来时,他知道自己必须跑得比最快的狮子还要快,否则就会被吃掉。狮子每天早上醒来时,他知道自己必须追上跑得最快的羚羊,否则就会被饿死。不管你是狮子还是瞪羚,当太阳升起时,你最好开始奔跑。”

无论是谁,看见海报的时候,总不免被狮子和瞪羚的眼神震慑住。每天早上李鑫平登上电梯,走进办公室,脑海里始终萦绕着“奔跑”二字。

办公室是一个一个的格间,空间很局促,耳边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坐在办公椅上,视线被隔板拦住,但仍能依稀感觉到黑色的影子在不停地走动。尽管声音嘈杂,却有一种方正严密的秩序把人吸进去,“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放松”,像被关到牢笼里一样。

整个楼层,都被各式各样的海报、宣传画、红色的榜单、照片、汉字标写的数字包围着。“每个人每个月挣多少钱,各个部门前十名,全都在那里贴着,”李鑫平说,“一切都在做比较,比较业绩比较穿着比较工资比较以后的发展……”无形的压力,就藏在墙上的面孔与人民币的数额之后。

下午五点四十,正是下班的时间。电梯从高往下每停一层,都有很多人走进来。他们西装革履,白衬衫、黑色西服和西裤。每个人都有一双警觉的眼睛,写着迟疑和不相信。

2. 寒风中的等待

下班了,走到西直门,运通205载着他到唐家岭,这个他住了将近两年的地方。

工作辛苦一天,回家的时候应当开心,对于李鑫平来说,却不是这样,下班只是又一个劳碌的开始——舟车劳顿,每天都要至少一个半小时,他才能到家。遇到中关村大街堵车,就要两个多小时。八九点,平常人家早已收拾好碗筷的时候,他才开始吃晚饭。

他忘不了2007年的冬天,下午五点半保险公司培训结束后,在寒风凛冽里等了整整一个半小时,车才来。这一个半小时,他缩着头,在车站来回踱步,实在耐不住了,打电话给公交公司投诉。然而,他还得继续在车站等着,因为公交公司不能控制在马路上行驶的车以及糟糕的交通。

天越来越黑,风也刮得更猛烈了,好不容易看到亮着车灯的运通205开过,眼前就黑了——黑压压的人群把一米六出头的他挤在中间,四处都是人,推着他上了车。从车窗往外看,星星点点的路灯之下,还是黑压压一片的人,“再来两辆车,恐怕都装不下”。

在回家的公交上,总有这样的时刻:他浑身酸软地瘫坐在椅子上,收敛了推销保险的职业微笑,轻轻地感叹一声:“在这样的大城市里,生活的确很辛苦……”

3. 灰尘与砖块

到了唐家岭,车停了足足两分钟,伴着嘟嘟的刷卡声和或轻或重的脚步声,大半车的人走下来或者跳下来——他们到家了。

走下公交车,路面上的扬尘扑面而来。隔在车道中间的砖墙,让本来就不宽的道路变得更加拥挤。四处车灯闪烁,人的眼睛就在光与灰的影子中扑闪着,害怕耀眼的车灯,害怕钻到眼睛里的沙尘。

西直门和唐家岭,这两端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不同的是,一头是窗明几净,另一头则是灰尘密布。

选择在唐家岭住,一来朋友的推荐,二来“这里吃的比较多”,爱吃的李鑫平便忽略了灰尘,在这里安了家。一天的辛劳之后,美美地吃上一顿,是李鑫平最好的享受。唐家岭或许缺少整洁的环境、井然的秩序,但最不缺的就是街边一个一个的小饭馆。东北菜、川菜、湘菜、麻辣烫,凡是能想到的吃的,这里都有。每天晚上六点开始,路灯初上,生意也渐渐火起来。

晚饭后已经八点多了,弯弯曲曲的小路引向他要安睡一晚的地方。忽闪忽闪的路灯,没有持久的明亮与安全感。走到了一个小巷子里,到处都可以看见堆砌的砖块,这里永远都在拆与建的循环之中。那一堆堆的砖块,可能消失在今天,又会在明天的另一个地方出现。

上楼的木梯摇摇晃晃,若是第一次来,会很害怕从上面掉下来。而李鑫平早已经习惯了,闭着眼睛都能走,根本不用小心翼翼扶着旁边的栏杆。

在这个房东自己搭建的二层楼里,没有公共厕所,也没有洗澡的地方。冬天要上厕所,得出去受冻,于是,他“憋着”;夏天,公共厕所缺水冲刷,臭气熏天,于是,他“忍着”。

公共厕所在小巷的进口处,一堵砖墙,可以看见漏风的没有装玻璃的窗户。到了晚上,厕所没有亮灯,黑乎乎的一团,什么都看不见。但即使是新住户也很容易找到它,那股刺鼻的味道,却是无论如何都去除不掉。

他的小屋里,一个上下铺,一张单人床。他熟练地把电脑拿出来,放在单人床上架着的小桌上。上下铺是两弟兄睡的。弟弟是一个1987年的小男生,在这里上学。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外套,像一件中学的校服,脸上带着稚气,两颊上还泛着红晕。

从五点半到九点,李鑫平经历了由白日的辛苦到黑夜的安静,由喧嚣的闹市到尘土飞扬的村里栖息的过程。这一路上,西直门中关村清华北大,繁华的经济中心,中国最聪明的智力资源聚集在这里。只是海淀学府里的知识精英们,怎知在半个小时的路程之内,就是“村”的光景?

4. 压力大,也要尽心

保险公司每个月都有任务指标,达不到的员工要降级。很多人都没有熬完前三个月,就从公司“跑了”,因此这个行业有90%的流失率。

李鑫平坚持了下来。试用业务员、正式业务员、业务主任、业务经理一级、业务经理二级、高级经理一级、高级经理二级、区域总监、区域副总经理、区域总经理,这一级一级的阶梯让他苦苦奋斗。从试用业务员,到正式业务员,再到业务主任,他用了整整九个月。有比他快的,半年就升到业务经理一级;也有慢的,一年多,还只是试用业务员,每月拿1500元的底薪过活。

每天必上的课程,是八点半开始到十点半的大早会。所有的业务员聚集在大厅里。他们交流业务,分享经验。之后是四十分钟各个部门的培训。这样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在早会里,李鑫平总能学到东西——如何与人沟通打交道,了解经济走势和金融市场的发展。他给自己制定目标,对之前的工作进行总结。他期盼着每天的进步。

下午,是业务时间。刚来保险公司的时候,他每天打电话推销。一百块钱买一万个全球通的电话号码。“那时候可苦了”,一天四五百个电话,小灵通从来没有停过,挂了电话就拨下一个手机号,“打到后来都发热”,每天晚上充满电的小灵通到了下午三点钟就没电了。

公司每天都有一个小榜,每个人每天做了什么都挂在上面,达到标准才能回家。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看到别人的工作量,脑海中又浮起墙上的海报,业绩排行,一层的名人墙,李鑫平总会感到压力。

每天都有工作量,若完成了工作量,五点半可以下班,完不成就走不了。为了完成业务量,前三个月,他每天八点才能从公司出发回家。现在就不需要了。坐在公交车上,李鑫平说:“我们部门里面现在还有好多人没下班呢。”

他打算在保险公司干三年,尽管以后一定会离开,但是他说,也要“像经营自己的事业一样尽心”。

这三年,他要学到销售的整个流程。在保险公司,每天和不同的人打交道,会学到“见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怎么把客户搞定。

他说,做什么事情都不容易,但是既然做了,就要踏踏实实,有所收获。

5.“你永远都不知道电话另一端的,是什么人”

现在他已经不需要自己亲自打电话来推销了,作为业务主任,他有两个助理专门打电话。他要做的,就是和有意向的客户进行深一步的交流,为他们制作合适的保险计划,会见客户,出单签保险合同。

和客户的谈判在他看来,是充满未知的,是刺激有趣的,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电话另一端的,是什么人”。 他有可能是农民,也有可能是央行的行长。

至于能不能谈成,要看相互的感觉。“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你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你。遇上不喜欢的客户,看了第一眼他就知道,没戏。

有一次他去西单的中行总行,客户是四十多岁的白领,拿了她那张名片,走出去都不一样。“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好。真的,有些有钱人,素质就是很高。”可惜这单他没有谈成,因为第二次再见面的时候,他以要签单的心态去,被理性的银行人看出他的着急,于是黄了。

李鑫平还谈过一个特别有钱的客户,开的是宝马,有三套房产。后来没有谈成,客户说,做个三千块钱的吧,看你们整天在外面跑啊,也挺辛苦的。李鑫平说,当时他的脸刷一下就拉下了,很不高兴。“我的工作虽然很辛苦,也希望你买我的保险,但我不愿意因为被可怜才做出业绩。”他认识一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十二岁死了妈妈,十七岁出来闯荡,从学徒到现在的大厨,“都是一步一步努力奋斗过来的,不需要被别人可怜”。 

他有个同事,和一个北京的暴发户谈。暴发户特别喜欢拍桌子,后来同事也把西服一脱,跟着拍桌子。这样,单子才顺利地签成。

6. 铁哥儿们

客户是陌生的,但是那些从小处来的哥儿们,让李鑫平觉得,总有坚实的靠山,让他觉得安心、快乐。

2007年过年回家,早上五点还没到,天还没有亮,就有哥们儿开着车到车站接他吃饭了。本来和家里人说好20号左右回家,却在哥儿们那儿呆到25号。真回家时,又是一大帮人跟着他回去。只要是在哥儿们的地盘,他住宾馆,吃香的喝辣的,从来都不需要自己花钱。

他的高中同学,家里都比较有钱。有困难的时候,李鑫平不愿意向家里人开口,一个电话直接打到哥儿们那里,只要说“在几号几点之前,把多少钱打到账上”,他的燃眉之急就能解决。就算那时他们手上没钱,借了钱也会打到李鑫平的账上。

但即便哥儿们比他有钱,关系铁,他借了钱之后总是要还上。

哥儿们来北京,他也尽了地主之谊——五个人来玩,他花了六千,“啥都买,啥都吃,北京能玩的地方都玩了”。当时是2005年,李鑫平还没有正式的工作,在外面做兼职,一个月最多就挣一千块钱。这么十几天的工夫,他半年的积蓄都花出去了。

今年过年的时候回去,李鑫平发现那帮朋友们变化很大。

以前都是在一起讨论吃的玩的,现在问的都是有什么打算,想要干什么。他们抽的香烟也不一样,原来是十块钱的芙蓉红,现在都是中华。而他,现在每天的花费,或许还抵不上一包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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