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其制片模式,《绕道》在很多方面已经过时了。利奥·厄多提(Leo Erdoty)饱满的配乐、简陋的场景设置和偶尔的技术缺点都加强了这种感觉。但乌尔默不是埃德·伍德(Ed Wood)。只消通过其中一个例子来见证他的艺术技巧,影片开始时那个小餐馆场面,这里有一个巧妙的视觉错觉设计。当唱片机放着《我不能相信你爱着我》(“I Cant Believe That Youre in Love with Me”)时,隔着吧台以中景拍摄汤姆·尼尔,右手边放着一杯咖啡。摄影机向前移动,中景变为对尼尔脸部的大特写,灯光突然变得暗淡,表示进入了人物的主观情绪。聚光灯在他的眼部盘旋,使他看上去像一个魔鬼,有那么一瞬间,我们感觉到摄影机背后技术人员的存在,正忙着把灯光打准。尼尔低头沉思,摄影机朝下拍摄他的咖啡杯;然而,这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咖啡杯了,而是一个比原型大几倍的模型,它以一种近乎超现实主义的方式在他面前赫然耸现。(参见图25—27)
很少人会意识到在这个场景中的咖啡杯被置换了;事实上,乌尔默也不想让观众注意到这些,他要运用这些似乎普通的道具来创造梦幻的特写,从而为其后噩梦般的闪回做好铺垫。从这方面和其他一些方面来说,148他与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相像,后者曾经在拍摄《火车怪客》(1950)中一个重要画面时命令技术人员制造一副巨大的女式眼镜。不用惊奇,这两位导演都曾在德国电影工业中受过训练,而那个时候,全部场景都必须通过摄影机的取景器来确定。乌尔默曾经是茂瑙《日出》的场景设计师,这是影史上最巧妙克制的电影之一,《绕道》和这部作品有着许多共同之处,例如,它的摄影棚表现主义手法、它对摄影机运动和画外空间的关注,以及充满张力的主观叙述。
乌尔默缺少希区柯克和茂瑙在技术上的丰厚支持,但相对低廉的成本却反而赋予他某种优势。《绕道》在经济和文化的评判标尺上的位置是如此之低,以至于它逃脱了被商品化的命运,由此,它甚至可以被视为一种颠覆或先锋艺术。这是一部风格强烈的作品,几乎所有场景都在室内拍摄完成,通过背投银幕(process screens)、很少装饰的布景和表现主义的设计,它克服了严厉的预算限制。乌尔默运用令人窒息的极简主义来表现他的那些场景:纽约只是一片雾蒙蒙的摄影棚和一盏街灯,洛杉矶只是一个二手车停车场和一个汽车餐馆。同时,他还相当有效地利用了老式的视觉手段,例如划入划出和圈入圈出,也许,他是这一时期中唯一——除了奥逊·威尔斯——自觉运用背面放映合成back projection:以放映在银幕上的影像为背景,配合前景中的真人实物来摄制一个场面。——译注的人工性的好莱坞导演。请注意阿尔驱车而哈斯凯尔遁入睡梦的那场戏:在阿尔的背后,道路两边的白色围栏或者栅栏柱被放大了很多,并在令人昏眩的模糊中一闪而过。[17]
《绕道》运用了几乎所有我在第二章中提及的现代主义主题和母题。不奇怪的是,本片的叙事手法使当代影评人安德鲁·布里顿(Andrew Britton)想起了亨利·詹姆斯的小说和弗洛伊德有关次级修正的文章。对我来说,布里顿似乎过度强调了主人公的罪恶意识,但我赞同他的下述观点,即阿尔·罗伯茨是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他穿行于一个美国荒原。[18]最后一个主题尤其重要。和许多有关开放道路(open road)的黑色电影一样,《绕道》将美国的西部边疆描述为一片沙漠荒原,而人物对个人自由的追寻到最后只不过是无意义的轮回或陷阱。它几乎提前十五年预示了希区柯克《精神病患者》中的画面:通过车窗望到的贫瘠土地;一个日夜兼程开着车的主角,时不时地盯着后视镜,听着来自过去的声音;带着墨镜的邪恶的高速公路巡警;一起二手车交易;一个廉价而又致命的汽车旅馆房间。
149在这里,低廉的成本再次帮了乌尔默的忙。《绕道》并不需要沉湎于一个好莱坞设计师脑中的绝望感觉,因为它自身的开支压缩制造出一种紧缩困顿与幽闭症的氛围。这种破败的场景设计加强了电影有关社会和文化贫瘠的主题,而片中的那些演员看上去也和他们所饰演的角色一样属于边缘世界。影片中的每个人都是低下的妄求者或冒名顶替者(甚至哈斯凯尔也是一个“赞美诗推销员”),没有一个人有成功的机会。
片中最令人烦扰的妄求者是维拉,与她相较,同一时期黑色电影中的那些蛇蝎美女堪称高贵优雅。和阿尔一样,她搭便车穿越美国,据她自己说,当哈斯凯尔在什里夫波特(Shreveport)城外捎她上车时,她击退了他的非分之想,让他一人面对因抓伤而感染的手。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是阿尔的分身(double),但是当她从乘客座位上的短暂打盹中醒来时,她看上去也像是哈斯凯尔鬼魂的化身,为了报仇而重回这个世界。阿尔不知道拿维拉怎么办。他说:“她看上去像刚从世界上最肮脏的货车中被扔下来一样。”然而,他意识到了她的“美丽”,“平凡,但真实”。事实上,她有黑眼圈,像得了肺痨似的咳嗽(她说:“搭便车旅行可不是保护你学生妹面容的办法。”)。阿尔把她与卡米尔(Camille)相比较,但显然,她可不是感伤情节剧中的那些憔悴的、牺牲自我的女主人公;相反,她打入了位于电影核心部分的贪婪和疯狂利用的痛感神经。她残酷而疯狂,在洛杉矶的旅馆房间中穿着浴袍踱来踱去,自斟纯威士忌,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阴谋攫取不义之财。她可能知道自己快要死去了,但她还是轻易地摆平了阿尔,先是把他骂了一顿,然后又邀他上床。这个阴郁、危险却也值得同情的人物必将在观众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很难想象她会被允许出现在A级片中。当阿尔坐在里诺城外的小餐馆中回忆她的面容时,他所看到的仿佛只是虚空。
在很多层面上,《绕道》都支持了以下观念:低端市场的惊悚片比寻常的好莱坞制作更加真实,更少受到布尔乔亚-自由主义感伤情绪或极权主义奇观掣肘。然而,不幸的是,那些最受批评家推崇的此类电影鲜有如此令人不安的,而且没一部是在这么低的预算上拍成的。穷人巷的制片模式在1948年被判了死刑,其时,那些大制片厂被命令与剧院脱离关系;对所谓B级黑色电影的欣赏要在好久之后才出现,而当批评家使用这个术语时,150他们所指的与其说同实际成本相关,不如说同对廉价的错误理解相关——这种错误理解是不成熟的戏剧风格、艺术复杂性和颠覆性意义的独特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