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现代主义与血腥情节剧:三个个案研究(18)

 

电影《双重赔偿》公映版的结尾把这个钱德勒式的有关男性情谊和背叛的主题表达得相当清晰。它以一种经典的方式,重复并反转了电影前面所出现的两个母题:基斯点燃了沃尔特的香烟,而沃尔特以比之前更严肃的语气说“我也爱你”。同时也提请注意基斯这个人物被赋予了道德上的权威性。他在一次讲话的预言中用了片中最生动的有关机械式命运定数的暗喻之一,他说,91杀死H. S. 迪特里奇森的人已经踏上了一条电车线,而这是一次单程旅行:路的尽头是死亡。基斯变成了一个悲伤的、父亲般的旁观者——一个智者,理查德·席克尔(Richard Schickel)在关于这部电影的BFI(英国电影学院的简称)专论中说,本不应被沃尔特这样无可救药的“迷糊家伙”所“弃绝”。[66]

席克尔赞赏这个结尾,但他却认为这个结尾是原先那个处决场景的替代品(63—64),这显然是错误的。事实上,《双重赔偿》有三种可能的结尾,但没有一种结尾有新的材料。根据洛杉矶电影学院图书馆(Motion Picture Academy Library)所收藏的剧本最终稿来看,公映版本比另外两个版本没短多少,省去的是处决戏和沃尔特说了“我爱你”之后的一句台词。在第二长的那个版本中,当警报声在背景里响起之后,虚脱的流着血的沃尔特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在那条电车线的尽头,当我走下车时,你会在那里和我说再见。基斯,你会吗?”最长的那个版本则继续表现基斯在监狱中,满足他朋友的遗愿。

92我想,席克尔也错在认为如果电影按原先的计划包括一个处决的话,会在调子上出现差错,因为它过分地强调了沃尔特的“犯罪行为”(62)。相反,最长版本中的处决戏反而使我们大大增加了对沃尔特的同情,并且自始至终提出的是对国家犯罪行为的质疑。而这场戏亦给从道德满足感中惊醒过来的基斯提供了一个可悲的认可。这最后一点尤其重要,因为基斯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保险公司的代表。虽然他以艺术家的直觉和科学家的智性来对待他的工作,但仍然是工业理性的忠诚代表——一个有才干的官僚,事实上,他帮助创造了写字楼、汽车餐厅、超市以及这部电影所无情批判的其他所有现代洛杉矶的标志性建筑。

早些时候,基斯说他的责任在于确保那些“花言巧语的推销员”不会搞乱整个机构。沃尔特回答道:“你就喜欢干这事……你是如此尽责以至于你都快把自己给逼疯了。”事实上,基斯的主要问题就在于他对自己的能力太自负了。他已经为这家公司工作了二十六年,即使他知道总裁是个傻瓜;自始至终,他的体内都藏着一个“小鬼”,他告诉沃尔特:“每次只要来骗保费的人一出现在我眼前,这个‘小鬼’就把我的胃捣弄得不舒服。”怀尔德原先那个结局的众多优点之一是,这个复杂的并被演绎得极好的人物会与他内心的魔鬼面对面,并经历理想的赏罚(poetic justice)。基斯要面对的是工具理性的终极实例,工业文化的“尽头”——加州毒气室。

有趣的是,约瑟夫·布林对《双重赔偿》的主要反对意见(1935年给梅耶[L. B. Mayer]的信中所发出的声音在1943年3月15日给派拉蒙公司的报告中重复)是主角是谋杀犯并且死于自相残杀。钱德勒和怀尔德回应道,他们会确保使至少一个杀手被留下来接受法律的惩处。他们从《邮差总按两次铃》里借来了情节发展工具,后者是由一个将要坐上电椅的人来叙述的,他们还加上了一个详尽的处决戏。为了最初版本的《双重赔偿》,派拉蒙精确地复制了一个毒气室,突出它是一个执行正式死刑判决的现代而洁净的设备。怀尔德也是不惜重金,拍下了行刑的各个步骤,强调了它冷酷的机械效率。[67]没有血,也没有痛苦的嘶叫,93并且在这部电影里头一遭几乎连语言都没有。这一段落的大部分是以沃尔特的视角来拍的,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了死刑室外面的观者——这一角度在死刑室和电影院的“暗室”之间创造了一种精妙的类比。电闸关下,毒气雾使玻璃窗模糊难辨,我们依稀地看到基斯站在目击者之中,扭过头去。接着,医生走进了毒气室,宣布了沃尔特的死亡。根据剧本,原始版本的电影是这样结尾的:

死刑室

和接待室相连的门打开了。守卫走了进来。

守卫:先生们,请你们离开房间。

守卫退出房间,关上门。目击者渐渐地走出房间。一个守卫已经打开外面的大门。他们在经过时,纷纷戴上自己的帽子。一些人走近毒气室的窗子,在离开前看一看这个已经死去的人。

其他目击者都走了,只剩下基斯,他瞪视着,又惊又悲,远远地伫立在门后。守卫走向基斯,碰了碰他的肩膀,表示他必须离开了。基斯最后朝死刑室望了一眼,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死刑室外的走廊

摄影机穿过敞开的门,拍摄基斯。他正准备离去,慢慢地走进黑暗的狭窄走廊。他头上已经戴好了帽子,大衣松松地披在他的身上。他走起路来像个老人。他走了八九步,然后机械地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根雪茄,放在嘴里。他的手像以前一样开始拍着口袋寻找火柴。

突然,他停了下来,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他僵硬地站着,手按住心脏。他从嘴巴上拿下雪茄,慢慢地朝门走去。摄影机跟着他横摇(PANNING)。当他快到门口时,站在那里的守卫把大门敞开,强烈的阳光从外面不设防的监狱操场射了进来。

基斯慢慢地走进阳光中,他是一个被遗弃的孤独者。

除非有人把这场戏从派拉蒙的储藏库里解救出来,否则我们就永远无从得知它是否优于眼下的这个版本,即便是那时,仍可能会有值得争论的余地。而有一

件事是清楚的:基斯孤独地走出监狱本可能会为之前的一切蒙上阴影。只有在其后的《日落大道》和《洞中王牌》(Ace in the Hole)中,怀尔德才得以如此激烈地批判现代性。虽然他这部著名惊悚片的公映版仍然是挑战审查官的反叛、讽刺之作,但和原始版本相比,它是更轻松的娱乐作品,95对好莱坞的市场推广来说,也要容易得多(据派拉蒙的宣传册说,芭芭拉·斯坦威克戴着假发、穿着紧身羊毛开衫的照片在海外的美国大兵之中广泛流传,而爱德华·G. 罗宾逊的表演则使制片厂和美国雪茄协会[the Cigar Institute of America]搭上了生意关系)。不管我们怎么推崇1944年公映的《双重赔偿》,另一部《双重赔偿》可能才更好地例证了被法国人描述为“黑色”的电影形式,而我们还没有看到它。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