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颉
“旦”是日出,是太阳从地面升起。
我幻想着仓颉用四只眼睛遥望日出东方的神情,
画下了文字上最初的黎明曙光。
汉字的发明者常常追溯到仓颉。现在年轻人在网络上搜寻“仓颉”两个字,会找到一大堆有关“仓颉输入法”的资讯,却没有几条是与汉字发明的老祖宗仓颉有关的资料了。
《淮南子·本经训》有关仓颉造字非常动人的句子:“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天雨粟,鬼夜哭”不容易翻成白话,或者说,我更迷恋这六个字传达出的洪荒混沌中人类文字刚刚萌芽时天地震动、悲欣交集的心情吧!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结绳到书契,文字出现了,人类可以用更精确的方法记录事件,可以用更细微深入的方式述说复杂的情感。可以记录形象,也可以记录声音。可以比喻,也可以假借。天地为之震动,神鬼夜哭,竟是因为人类开始懂得学习书写记录自己的心事了。
先秦诸子的书里,如《荀子》(解蔽篇)、《韩非子》(五蠹篇)、《吕氏春秋》(君守篇)都有提到仓颉“作书”的事,先秦典籍也大多认为仓颉是皇帝时代的史官。
或许创造文字这样的大事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上太重要了,西汉以后书籍中出现的仓颉,逐渐被夸大尊奉为古代具有神秘力量的帝王。东汉人的《春秋纬·元命苞》里有了仓颉神话最完整的描述:“仓颉生而能书,及受河图录字,于是穷天地之变,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乃潜藏。”(清马骕《绎史》所引)
这样一位仰观天象,俯察地理,具有视觉上超能力的神秘人物,当然不应该是普通的凡人。仓颉因此在以后的画像里,一般都被渲染出更神秘的异样长相——脸上有四只眼睛。
“颉有四目”,因为有四只眼睛,可以仰观天象,看天空浩渺苍穹千万颗星辰与时推移的流转。因为有四只眼睛,可以俯察地理,理清大地上山峦连绵起伏长河蜿蜒回溯的脉络。可以一一追踪最细微隐秘的鸟兽虫鱼龟鳖留下的足印爪痕踪迹,可以细看一片羽毛的纹理,可以端详凝视一张手掌、一枚指纹。
仓颉的时代也太久远了,我们无从印证那使得“天雨粟,鬼夜哭”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样子。
教科书上习惯说:“商代的甲骨文是最早的文字。”
从近五十年来新出土的考古资料来看,新石器时代的许多陶器表面,都有用“毛笔”“化妆土”画下来(或写下来)的非常近似于初期文字的符号。有些像“S”,有些像“X”,像字母,又像数字。这些介于“书”与“画”之间的符号,常被称为“记号陶文”,有别于装饰图案,是最初的文字,也极有可能是仓颉时代(如果真有这个人)的文字吧!
二十世纪末,大汶口文化遗址出土了一件黑陶罐,陶罐器表用硬物刻了一个“旦”字图像。“旦”是日出,是太阳从地面升起。我幻想着仓颉用四只眼睛遥望日出东方的神情,画下了文字上最初的黎明曙光。
象形
在一片斑驳的牛骨或龟甲上凝视那一匹“马”,
有身体、头、眼睛、腿、鬃毛,像画,又不像画;那绞成两股的线是“丝”,
那被封闭在四根线条中的人是“囚”……
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认为,书法与绘画在仓颉的时代同出一源——“同体而未分”。“无以见其形,故有画”,看见了一头象,很想告诉没有看见的人象长什么样子,就画了一张画;“无以传其意,故有书”,因为想表达意思,就有了文字。
“书画同源”是中国书法与绘画常识性的术语,文字与图画同出一个源流。依据张彦远的意见,书法与绘画“同体而未分”,“同体”是因为两者都建立在“象形”的基础上。
汉字是传沿最久远,而且极少数现存还在使用的象形文字。“象形”,是诉诸视觉的传达。
古埃及的文字初看非常像古代汉字的甲骨或金文,常常出现甚至形象完全写实的蛇、猫头鹰,容易使人误会古埃及文也是象形文字。一八二二年,法国语言学家商博良(J. F. Champollion, 1790—1832)依据现藏大英博物馆的“罗赛塔石碑”(Rosetta Stone)做研究,用上面并列的古希腊语与柯普特语(Coptic)第一次勘定了古埃及文字的字母,原来古埃及文也还是拼音文字。我们目前接触到的世界文字,绝大多数是拼音文字,主要诉诸听觉。
听觉文字与视觉文字引导出的思维与行为模式,可能有极大的不同。
在欧美读书或生活,常常会遇到“朗读”。用“朗读”做课程练习,为朋友“朗读”,为读者大众“朗读”,欧美大多数的文字都建立在听觉的拼音基础上。
拼音文字有不同音节,从一个音节到四、五个音节,富于变化,也容易纯凭声音辨识。
汉字都是一个字一个单音,因此同音的字特别多。打电脑键盘时,打一个“一”的声音,可以出现五十个相同声音却不同意思、不同形状的字。
同音字多,视觉上没有问题,写成“师”或“狮”,意思完全不一样,很容易分辨;但是“朗读”时就容易误解。只好在语言的白话里把“狮”后面加一个没有意思的“子”,变成“狮子”;把另一个“师”前面加一个“老”,变成“老师”。“老师”或“狮子”,使视觉的单音文字在听觉上形成双音节,听觉上才有了辨识的可能。
华人在介绍自己的姓氏时如果说:“我姓张。”后面常常加补一句“弓长张”,以有别于“立早章”,还是要借视觉的分别来确定听觉达不到的辨识。
汉字作为最古老也极独特的象形文字,经过长达五千年的传承,许多古代语文—类似古埃及文,早已死亡了两千多年,汉字却直到今天还被广大使用,还具有适应新时代的活力,还可以在最当代最先进的数位科技里活跃,使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象形”的价值与意义。
我喜欢看商代的甲骨,在一片斑驳的牛骨或龟甲上凝视那一匹“马”,有身体、头、眼睛、腿、鬃毛,像画,又不像画。那绞成两股的线是“丝”,那被封闭在四根线条中的人是“囚”。我想象着,用这样生命遗留下来的骨骸上深深的刻痕,卜祀一切未知的民族,何以传承了如此久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