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儒与近代(5)

 

王夫之不像黄宗羲那样名满天下。直到清末,王夫之的同乡——实力派官僚曾国藩将他的遗著出版印行,才为世人所知。同是湖南人的谭嗣同也受到了王夫之的影响。

儒教在事实上并非如福泽谕吉所言的那样“千百年来未变”,而是也曾发生过变化。新儒教是儒者们在经历过亡国后,不断反省而得出的理论。虽然称其为“新”,但实际上这种批判精神才正是儒之本质。子路在询问孔子应当如何侍奉君主时,孔子答道:“犯之。”所谓的“犯”是指,对方即便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也要坚持进谏。至于民本主义,孟子也曾多次提及。所谓新儒教,但实际上是将儒教内在的主张挖掘出来,然后再对其充满激情地论述。

李卓吾和谭嗣同虽然声称反儒,但实际上正体现了儒之本质。新儒学源于儒学,却并非单纯的反复,而是开拓儒学的新生面,并用儒学的方式推进研究。

学习儒学,究竟是从朱子学进入,还是从阳明学进入?无论怎样都会殊途同归。王夫之在《黄书》中讲到,政治不应该是皇帝的私有物;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讲到,君主如果将天下作为自己的财产,那么无论谁将其化为囊中之物,都将面对多数人针对一个人的局面,其结果必然是灭亡。无论从哪一个门派踏入,都会在“反体制”的道路上相遇。

清末改革运动家们发现黄宗羲和王夫之的主张后,大为欢喜,并将其作为运动的理论依据。然而,他们的思想很快便被新西欧思潮淹没了。五四运动中提出的“打倒孔家店”口号如果再坚持七十年的话,那么四小龙支持儒教的呼声也一定会高涨。

黄宗羲和王夫之是同时代人。二人都出生于 17世纪初,死于 17世纪 90年代。他们死后至今,已过了三百多年,继“新儒学”之后有更新的儒学出现吗?清末的龚自珍、谭嗣同,或是康有为和梁启超或许可以称为新儒学的发展人。但是,在西欧思想渗透后,儒学已经不像原来具有鲜明的特征了。

儒教在不知不觉中,发展为与中国等身大。例如“以德报怨”一词,在《老子》和《论语》中都出现过。二战结束后,蒋介石对日本曾用过这个词。

《论语·宪问》中记载: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德”指善意,“怨”指恶意,古注和新注对此的解释相同。当时对“以德报怨”的解释为:对于对方恶意的行为,反过来回报以善意。有人问孔子,这样做怎么样(自然是希望得到肯定的答复),然而孔子回答道:“那又用什么来回报恩德呢?难道不是应该用正直来回报怨恨,用恩德来回报恩德吗?”

战争结束时,如果中国真如孔子所言用“直”对待日本,那么情况一定有不同。许多人认为蒋介石的这句话反映了儒教思想,但实际上,儒教本家孔子并不赞成“以德报怨”,他的回答是对提问者的一种告诫。

当时中国对待日本的本意是:“现在是两国和解的重要时期,岂能违背孔子的教导,以德报怨的好。”

《老子》中该词出自下面一句话: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

意思是,把无所作为当作最大的有为,把无所事事当作最大的有事,把恬淡无味当作最大的味道,要善于以小为大、以少为多,用恩德去报答怨恨的人与事。对这句话的解释有多种,尤其“大小多少”争议最多。如果按照上面的解释,便是“不要拘泥于世俗的价值观,改变观念,以小为大,以少为多”的哲学观。小为大、大为小在世俗中是不可能的事,因此所谓的“以德报怨”也是不可能的。

这与孔子的主张有相似之处。

然而,以小为大、以少为多,在前后文逻辑性上有不足,于是作为补充便加上了“用善意来回报恶意,终归是比对方的不善要好得多”,这样解释也讲得通。孔子所谓的“直”会引起太多的是非,还是老子这样的方式较为稳妥。对战争结束时蒋介石发表的言论也可以这样理解。

《老子》和《论语》究竟哪一部书先写成,尚不明确。从《论语》中提问人的口气来判断,可以得知当时在世上“以德报怨”的说法很流行。争论中失败的一方如果进行报复,那么两者之间的仇恨便会永无休止,所以以德来化解的场面在过去应该看到。这使人联想到《圣经·马太福音》中的一句话:“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宋代学者罗大经认为,以德报怨属于佛教思想,在现实社会中不太适用,孔子主张的以是为是、以非为非,便足可以说明。在释迦牟尼诞生时,孔子和老子在另一个世界,所以当时中国还没有佛教的传入。然而,佛教在传入中国之后,对儒教和道教都产生了影响。所以宋代评论家在谈论《论语》时,难免会涉及佛教。

“以德报怨”一词中混杂了儒、道、佛三种思想,但一般人将它当为“儒”的思想体现。可见儒教几乎成为中国的代名词,儒学也可以被称为中国学了。因此不理解中国便不能理解儒教。 

1988年8月,新加坡召开的“关于儒教国际讨论会”,较多地采用了“现代儒学”这种说法。普林斯顿大学的余英时教授提出用“游魂”来形容现代儒学。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命题。所谓游魂便是,人死后灵魂离开身体,在宇宙中四处游荡的一种状态。儒学长期以体制化的状态存在着,可以称之为体制儒学。然而,在中国社会遭受到西方势力冲击后,儒教所依存的躯体不复存在,于是儒学便从中脱离出来变成了“游魂”。

如余教授所言,游魂从身体中解放出来获得了自由,如何发挥这种自由,将是未来儒学的研究课题。此外会上还对儒学传统的内在资源及其界限展开了讨论。儒学内在资源是指“合理性”、“无神论”、“抗争精神”,这些因素是否可以成为将来研究的课题也是我们关注的焦点。

我认为将现代儒学放大的话,便可称其为新中国学。如同日本国学由折口信夫和柳田国南发展为日本学一样,中国的国学(儒学)应在胡适和闻一多的研究基础之上,开拓新的发展领域,召回儒学的游魂,并进行抚慰。如此说来,招魂仪式原本便是孔子之前儒者所担当的职责。当时,儒家周围还存在着掌握技术的墨子系、思辨哲学的老庄系和实际政治技术的法家等,这些结合在一起成为中国学整体。在发展新中国学过程中需要将这些全都统一进来,而现在应该是侧耳倾听游魂声音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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