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自觉中,他的声调提高了许多。老沈还是不理他,扭身往里走了,他想追上去,掌柜的却怕扰了其他客人,连忙拦住他打圆场:
“陆少爷,老沈刚从外地回来,累了吧 ——吃饱了又想回房里歇着去——您别见怪!”
他当然不会计较老沈的举动,而一意地向掌柜提出请求:
“别的都不要紧——我就是想见水姑娘——”
掌柜虽然不完全明白所有的事情,但是察言观色,也猜到了几分。他处世经验老到,很快就打发完了这事:
“一早,还没见水姑娘出房呢——我估计她是旅途劳顿,要多歇歇——您哪,也别急,怎么也见得着的——水姑娘与茶园有约,今天下午开始登场,您下午往茶园里去就见着了!”
三言两语,把他哄得返回陆府。
心里当然是失望加失落,郁闷得如密云不雨,因而双眉不展,神情寥落。不料,一回到门口,还没来得及下车就看见金府的马车停在一边,他登时顿了一下,思忖着是金夫人来了,但是,念头还没有转完,门房已经冲上前来朝他喊叫:
“少爷,您怎么才回来呀?天大的喜事哪——府里人人都要给您道喜咧!姑太太亲自来了——就等着您呢,春梦姑娘已经跑来问了七八次了——只怕,老太太早等急了!”
陆天恩不明就里,一头雾水:
“又有什么喜事?”
门房笑而不答:
“这得由老太太的金口亲自来说——我呢,不敢抢先给您道喜,一会儿,跟别的人一块吧!”
陆天恩觉得莫名其妙,又懒得跟他啰嗦,自顾自地往里走。不料才过了影壁,一名仆妇迎面而来,看见他,立刻发出一声欢呼:
“少爷回来了——”
他暗自叹了口气,知道躲不了了,主动举步往怡福居走去。
怡福居里当然是一片欢天喜地,人人笑得合不拢嘴,尤其是陆老太太,正兴高采烈地说话,竟没有注意到他走了进来。
“太妃真是金口,都给她说中了——她赏的‘瓜瓞绵绵’,更是大吉的兆头,现在应验了——你准备一下,这几天,咱们就进宫谢恩去!”
他全都听清楚了,却不明白说的是什么,只得傻愣愣地往里走;而毕竟有人眼尖,看见他进门来了,于是,所有的目光和喧哗的笑语声一起朝向他涌来,像浪涛一样吞没了他,连同他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水飘萍的名字都险遭灭顶——他固然为欢喜所困,心慌而无法应对,也完全设想不到水飘萍的心境——
心碎是疼痛到极致之后失去一切的知觉,她在梦中看见自己是一片浮萍裂成九千九百片后沉入森冷凄寒的冰水中,而后封冻在冰层中,永远不能动弹,不得解脱。
她惊悸、抽搐,从生命底层、灵魂深处发出战栗,毫无抵抗地接受人世间无情的伤害和打击,连挣扎、呻吟、呼救的余地都没有。
终于,她张开了眼睛,张望了一下之后,慢慢地坐起身来,清晰地回想着梦境。
吴妈原本蹲在角落里看着药炉,听到声音,转头一看到水飘萍已经坐起,不由自主地失声喊叫,同时走到她面前。
“小姐,您怎么——起来了?再躺躺,一会儿喝药——我把药倒出来!”
水飘萍望向她的眼神中却多了一分以往所没有的坚强,仿佛是受到了伤害之后所产生出来的反弹的力量。
“什么时候了?该上茶园了吧。”
吴妈微微一愣,但立刻改换笑容。
“今天别去了吧——喝了药,多歇歇,明天再去吧!”
水飘萍摇了摇头,自己掀开被子下床。吴妈连忙过去扶她,但她已经双脚落地。
“我没事了——你拿药来我喝——然后,上茶园!”
守在门外的老沈听到屋里的声音,推门进来,眼中满是不忍之色。
“小姐,人是血肉之躯,不能逞强的……您先前就已经累着了……如今……”
水飘萍不想向他们说出自己的心境和想法,索性低下头去穿鞋,再抬头时,眸光中若有水,但也分外澄定。
“再怎么……咱们家里的日子总要过下去!我得寄钱回家!”
她也是在拿这话当做自己精神上的支柱,借着现实生活上的经济压力来使自己坚强,亲手缝缀已被击碎的心。吴妈看她一眼,眼神中有许多复杂的感触,尤其突出的是一丝欣慰。然后,她点点头,意在言外地说:
“小姐说的对,旁的人,旁的事,都不重要!”
老沈也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离京两个月,重新登场,咱们得专心一致地铆足全力,唱个满堂彩,让大家都晓得,小姐的曲艺比以前更好,将来会是曲界的第一人!”
他也在铆足全力地帮助她,希望她因自己的曲艺得到成就感与满足感,从而彻底忘记陆天恩这个人。
水飘萍体会到了,不说话,而对他们报以感谢的眼光,私心中更是期勉自己不受困于情网中,而专注于曲艺——于是,她揽镜着妆,加意修饰自己的外表。
果然,她以浓重的胭脂掩去了病容,一上台就显得神采飞扬,美目流盼。大红的纸幅上写着她要唱的曲目《黛玉焚稿》四个大字,以及“水飘萍候教”稍小的字。站定后,她向台下的满座茶客鞠躬,茶客们也为她的重新登场先报以热烈的掌声。
一向是陆天恩、荣安包用的茶座坐了别的客人,而这对水飘萍来说却是好事——眼角一扫,心情特别平静。
老沈拉起二弦,前奏曲如行云流水般的绕梁,紧接着,她扣板、击鼓,启唇而唱:
“一帘寒雨催尽了粉白黛绿,如花的年华;一钩残月照见了孤立人间的花冢与诗魂;一盏孤灯长伴枕畔的两行清泪;林黛玉,回光返照的时刻里,强撑精神半坐起,唤紫鹃,取我的诗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