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上)(34)

 

心里涨满了一股无法形容、无法言传的难受感,退离大厅后,他又不自觉地信步往深柳堂走,走到门口才发现,门已经上锁了,他更加惘然,就在门口站着,而心里的难受感没有办法消除,没有办法排解,更无力承受,他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捧住脸,不停地上下推移、揉擦,仿佛想搓下一层皮来以代表脱去痛苦。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因为小顺的叫唤而放下双手。

“少爷——您怎么又往这儿来呢?荣少爷上府里来了!”

“哦——”

荣安倒是很想相见的人,陆天恩的情绪开始回升,看着门上的锁,随口吩咐小顺:

“去找你爹来,把门打开,请荣少爷屋里坐!”

小顺为难了:

“找我爹开锁容易,可屋里不能坐呀,桌椅都搬走了呢!”

陆天恩急得跺脚:

“谁叫你们搬走?弄得我连待客的地方都没有。”

小顺连忙说明:

“我爹已经把荣少爷延到花厅坐着喝茶了!”

无可奈何,陆天恩只有跟他走。而见到了荣安,心情又有了转折——这是“自己人”,不能对别人说的话都可以向他倾诉。

于是,他打发小顺离开,然后尽情地吐露心声:

“我觉得难受,实在难受。家里像活在十多年前,跟外面的世界脱了节,落了伍,舅舅更严重,简直像活在三十多年前,在皇宫里还趴在地上,自称奴才;听说皇上将要大婚,就又跳又笑。唉!看得我真是难受!”

荣安很能体会他这份感受,也很小心翼翼地劝慰他:

“小叔,这事,您且往宽处想。别说是满蒙的亲贵人家,处境尴尬,心境落伍,成了时代的畸零人,就是一般人,处在这么个刚发生过变动的新时代里,也都有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旧的帝制一下子给推翻了,新的时代里还没建立起新秩序来,很多人都在新旧的夹缝中摸索!”

陆天恩听得睁大了眼睛看他,也对这番话产生了一些体会,但随即叹出一口气来,又摇了摇头。

“但是——舅舅特别荒唐!”

荣安想劝他修正想法,怎奈想不出措词来,却在一顿之后,心里的弦动了。

“哎呀,我一见到您,就光顾着陪您说舅爷爷的事,险些把此行的目的给忘了。”

他很自然地降低了说话的声音,明明没有人窃听,他也要防着隔墙有耳似的小心:

“今早,我忽然收到水姑娘来信——说,她即将转往济南登台,又说,她已经好多天没有收到您的信,问问您是否安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陆天恩已经不由自主地从坐椅上站了起来,全身轻颤,结结巴巴地说不了话。

“啊……她……她……”

荣安却加倍小心谨慎地说话:

“小叔,您先别激动——”

他打住话题,走到门上看一看,确定没有人在门外,回到陆天恩跟前来,才仔细地往下说。

“小叔,我就是特地来找您商议的——得给她一个说法——我给她回封信——甚至,我亲自到天津、济南走一趟,顺道对当地的曲艺作点研究!”

这话却让陆天恩更加激动,一把抓住荣安的手,不假思索地喊叫:

“我也去——跟你一道去——”

他的声音在不自觉中变得非常高亢,双手也非常用力,把荣安都抓疼了。荣安非常尴尬,双手忍着不动,而小声地制止他:

“您别嚷嚷——不然,连老太太都听见了!”

陆天恩顿了一下,看着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双手自然而然地松了些,声音也降低了:

“我要去……去看她……我想——看她——”

他很真诚地吐露心声,但是像个小孩在闹脾气,荣安听了先是暗自叹息,继而好言好语地劝慰他:

“行不得的——您正新婚,哪能出远门,到外地走一趟呢?一去好几天,去看个朋友——头一个,老太太就不会答应!”

话说在要点上,听得陆天恩傻了眼,茫然失神;荣安趁势往下说,让他彻底打消念头,也提醒他面对现实,解决问题:

“既然做不到,就索性不想——您安心在府里待着,好在,水姑娘到济南,也就是一个月的档期,唱完就回北京来了,只有这些日子,很快就等到了,不用着急——现在急着要办的,是给她一个说法,免得她误以为您病了,心里胡乱担忧!”

陆天恩回过神来,报以无奈之色:

“这些天,我哪能给她写信呢?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陪不完的人——而且,深柳堂里的桌椅给搬走了,我连坐下写信的地方都没有——”

荣安立刻点点头,接着却长声叹气:

“是——这些,我很了解;但是,不能把实情说给水姑娘听,得想个几全俱美的说法!”

陆天恩默然,低下头,双手互搓;荣安看着他,心里发急,但是勉强自己耐心地等着。过了好一会儿,陆天恩终于微微抬起了头,把目光朝向他,而后,怯怯地问:

“你说,该怎么跟她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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