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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正波一夜未眠,面壁而坐,壁上挂着他亲笔的书法,字是仿宋徽宗的瘦金体,内容是《诗经·黍离》篇: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他不是诗的作者,但这诗句却是他最真实的心声。甚至,一晃眼,自己就与作者合成一体,在周室的丰镐旧京徘徊,眼见昔日的宗庙宫室被夷,垦为农田,禾黍离离,忧心凄怆,不忍离去;而回到现实中后,他的忧虑与哀痛还更远深于周朝的诗人。
西周灭亡,宫室被夷,但东迁之后,犹有安身立命之处,重筑宫室,延绵种姓。清朝灭亡之后,宫室未夷,而实质上的情况远比周朝要坏得多。
时隔几千年,清朝灭亡的原因要比周朝复杂了千万倍,处境也比周朝坏了千万倍。
他重重地叹息,而一连串的往事重新在眼前浮动,却像刀一样地刺入心扉。才二十多年前,他初入仕途,满腔热血,满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和抱负,一心一意想要挽救积弱不振、饱受外侮的清朝,而正逢光绪帝成年亲政,广求救亡图存、富国强兵之策,试图重用新人,推行新政,改革弊病,同时,朝野各界的有志之士奋臂而起,形成一股力量。戊戌年,风云际会,君臣同心,于是,光绪帝下诏变法,不料,新政只进行了百日就遭扼杀,光绪帝被囚瀛台,六君子弃市。
接下来的时局更坏,后党把持朝政,外侮益重,而主政者愚昧无知,应对失策,导致八国联军入侵。而后,光绪帝被人毒杀,才三岁的宣统帝继位,三年后下诏退位。
他亲身经历了这一连串的历史大事,而打从戊戌政变之后他开始省思新政失败的前因后果,最后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治国平天下之志将成圆不了的梦想,辛亥后,心志更是从兼济天下退换为独善其身。
这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选择。辛亥以后,大的方面,民国的政局复杂混乱,陷入军阀割据的乱境;小的方面,心怀故国的遗老们也各组小势力,自成派系,各自为政,而以保皇党、宗社党、复辟派几组人常有具体行动。但是意见不一致,人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既不团结,也难凝聚成大力量,唯一的共同目的是为自己谋福利,唯一的共同行动是设法到逊帝的身边去,竭力运作,情况之混乱复杂更不亚于民国政局——两者都是不能沾染的污泥。
唯有闭门不出,独善其身,才能保持自己的志节和原则,也才能维持家族的安全。
处在是非黑白难以分明、忠奸善恶无法定位的时代和环境里,唯有不涉世事才能保全一切。他反复想着,意志非常坚定。
天亮后,蓉儿带着秋云进来禀告:
“老太太指示太太说,先送新少奶奶回门;等新少奶奶返回后,她亲率太太、少爷和新少奶奶,陪着舅老爷进宫走一趟!”
这只不过是知会他,他也毫无意见。但是一顿之后,他交代了一句:
“叫少爷来说话!”
他意识到了,应该用心教导儿子,尽管他一切表现都不尽如人意,但儿子毕竟是儿子;更何况,事情已经逼到眼前来了。
回思上次,对他提起丁巳年张勋推动复辟所造成的不良后果时,他显得心不在焉,或许是因为对他来说那是遥远、陌生、不了解的往事,听不进去。这一回,再重复说上一遍吧,但愿他能明白!
心思这么一转,神情也跟着变了。
而陆天恩走进无为斋的时候,心情是忐忑不安的,不知道父亲要交代什么事,更怕又得去向母亲传达些难以出口的话,因此,脚步非常沉重。
陆正波则虽然依旧以肃然之色面对儿子,但是眼神中已减去了好几分威严。他像是刻意要改用循循善诱的方式来教育儿子似的,态度尽量跟以往不同,也特别有耐心地详细解说自己的指示。
“老太太已安排了进宫的事,你便全力配合吧!”
他的语气温和,但陆天恩仅报以习惯性的唯唯诺诺,低着头,垂着手,不敢正视他。
“是——是——”
陆正波却直视着他,目光饱含复杂的感受。
“舅老爷千里而来,想进宫觐见皇上,是尽故臣之忠,你须尽心尽力地陪伴入觐!”
陆天恩还是唯唯诺诺地回应。
陆正波顿了一下,非常慎重地说话,但是蓄意放缓语气。
“唯独有一件事,你务必牢记在心,认真奉行,而且,此后要仔仔细细地反复想明白,彻悟之后,作为你一生做人处世的准则!”
陆天恩渐渐感受到了父亲的声音中多了许多往日所没有的慈祥,心里渐渐暖了起来,畏惧和疏离感渐渐退减。再一听,这几句话里包含着特别的用意,竟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认真地看着陆正波。
“请阿玛训诲!”
“我陆家上承祖泽,累世为官,虽然没有立下彪炳的功业,但是清正自持,俯仰无愧;而今,时代变了,即便当时你年幼,也该体认到,我自辛亥年去职之后便闭门不出,是愧在没有兼济天下的能力,仅能严守独善其身的原则。这个原则,也是我要你牢牢遵守的!”
陆天恩把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但却体会不出话中的真意,眼神中带着几分茫然,但是下意识地点头。
“是!独善其身!”
陆正波看他一眼,极有耐心地向他解说。
“辛亥以后的时局非常混乱,别说是外头,从袁世凯到曹锟这干人,老做些祸国殃民的事,就是皇上的小朝廷里,也有些不妥当的事。我已向你说过,前几年,张勋闹的复辟失败的事,对大清皇室的伤害特别大,千万要引为前车之鉴!”
陆天恩听得一知半解,只是认真地点头应承。
“你已长大成人,这些发生在你小时候的事,当时你没能明白,现在,要慢慢地全盘知晓起来,以免失去准则!”
“是!”
陆正波背剪着双手,踱了几步,再转身回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