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上)(22)

 

陆天恩更加不好意思,不再追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步,但是心里还在继续猜测。

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上次,父亲主动找他谈话,主因是婚事,但是整个过程与母亲意见相左,气氛极不和谐。他心有余悸,踌躇再三,他鼓起勇气,嗫嚅着再向蓉儿打听:

“太太——也过来吗?”

蓉儿不假思索,率直地回答:

“老爷没说去请太太过来!”

陆天恩登时心头一松。这一次,不用再同时面对意见不合的父亲与母亲,可以免去无以自处的尴尬了!

仅听父亲一个人训话,只要以毕恭毕敬的态度应对,挨上片刻,也就功德圆满了。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地轻快了三分。

不料,到了无为斋,陆正波一说话,他立刻发现,即使陆夫人不在场,事情一样与她有关,而他,一样要陷在父母两方意见不一致的尴尬困境中。

“昨天,你母亲收到蒙古来的电报。你的舅父为你的婚事亲来道贺,带了一百名随从来京,一定会赶在婚礼前到达。你可知道这事?”

他立刻低下头,避开陆正波的目光,但是诚实地回答:

“不知道。一早,宫里来了几位公公,送来皇上的贺礼,老太太、太太先忙着接待,没得空对孩儿说话!”

陆正波依旧直视他,目光严肃:

“这个无妨——现在,你也就知道了——事情的重点是,率众百人,前来道贺,一则未免招摇,二则容易引人非议,三则府中难以安顿。等会儿,去对你母亲说,舅老爷乃骨肉至亲,不远千里而来,专程道贺,盛情可感,但是,有这三则疑难之处,须请舅老爷将大队人马留在城外驻歇,只带两三名从人进城吧!”

这事情有天大的困难,他不敢答应,却也不敢拒绝,额上开始沁出汗珠,心里隐隐想哭,头低得脸几乎贴在心口上,垂着的双手更是轻轻颤抖。

而陆正波却是话一说出,任务就已交付,根本不管他的想法,更不管他的困难,甚至还有下文:

“还有一件,我说与你,你须牢牢记住,但是无须告诉你母亲。你的外祖父和舅父,从前些年就倾向‘复辟’,诚然,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但是,这主张与我的原则相违背,虽骨肉至亲,也只能敬而远之。你已成年,即将完婚,今后须有自己的立身处世之道,而且须坚守‘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原则,虽近亲也必须敬而远之!”

他义正词严,而陆天恩不敢有意见,只能唯唯诺诺:

“是……是……”

陆正波依然不理会他的心情,顿了一下之后自顾自地喟然叹息:

“复辟绝不可行,丁巳年张勋闹的事,使国内南北对立,内战加重,也使皇上陷入尴尬之境,而竟还有许多人不死心……”

那是在四年前,岁值丁巳。肇因于民国成立以后政局极不稳定,先有袁世凯任大总统,继而恢复帝制,自立为帝而引发“二次革命”及“护国军讨袁”的内战。袁世凯取消帝制后病死,黎元洪继任总统,段祺瑞任国务总理,但两人不和,黎元洪免段祺瑞职,而拥段的“督军团”颇具军事实力,黎元洪备受威胁,于是电召久踞徐州的长江巡阅使兼安徽督军张勋进京,欲借力自固。不料,张勋早已与康有为结纳,率兵北上后先是电请黎元洪解散国会,得到允诺后又宣布拥戴清帝复辟;而段祺瑞立刻召集旧部反击,迅速进克北京,张勋败逃,避入荷兰使馆,复辟仅十二天就宣告失败。

但民国的政局并没有因此而平稳下来,冯国璋任总统,段祺瑞重新执政以后,不久就因为国会的恢复问题,掀起南北战争。同时,北洋军系统的将领分直、皖两派,彼此不和,虽曾打败南方,但是内战不休;其后,国会重组,总统另选徐世昌继任,但内战仍然不止不休。

自民国肇建,十年来战争频仍,民生凋敝,有识者痛心疾首,怀野心者却认为有可乘之机,兴风作浪,以谋私利。十年来,他不问世事,却非不知世事,从来不说,是因为无人可以对话;而现在,事情逼到眼前来了。

岳家倾向复辟早已是不争的事实,这一次——他的心中掠过一道恶感,一个阴影——他直觉认为,这一次,舅兄名为进京道贺,实际上另有任务!

谊属至亲,不能闭门不纳,而一定要有正确与之相处的原则,也一定要让儿子确实做到。叹息之后,他又重新转向陆天恩,重复告诫:

“你已成年,已非童稚,应当把持自己的立身处世之道。”

生在八旗之家,在现今动荡不安的民国世界里立身和处世,都是大不易的事;而确立自己的立身处世之道,坚持下去,更是大大不易的事。他认为,有必要彻底地对儿子说一说。不料,话才说了开头的一句,他就发现,陆天恩不但一直低着头,不与他正对,还不停地颤抖。

他的心登时一凉,什么话都不想说了,而暗自皱眉,嗟叹:

“哪里是已成年呢?还是什么都不懂的。”

而陆天恩的心境又远比他的嗟叹要坏得多。他非但没有因父亲的话而对时代、家族、个人三者之间的关系和命运有所认识,还对父亲交付给他的任务充满了恐惧。两脚一踏出无为斋,两行眼泪就落了下来。

边走边哭,边喃喃自语:

“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呢……”

他害怕,他不敢去向母亲转述父亲的话,要舅舅把从人留在城外,只带两三人进城。这话会使母亲和舅舅都不高兴的,他不敢说。最终,他索性快步跑回深柳堂,关起门,独自在屋里放声痛哭。

但是,越哭心里越惶恐,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越怕面对这事,越不敢开门出去。而哭久了,别桩的烦恼事也渐渐涌到心头,几下凑在一起,他越发地想要逃避,怎奈根本无处可逃,唯有眼睛因哭久而酸涩模糊,一合上就送他进了梦乡。

梦里的情境与现实完全相反。他梦见父亲和舅舅骑在高大的骏马上并辔而行,谈笑风生,愉快之至,而完全没有民国、前清以及复辟的问题。而后,两人策马驰骋,却是各自向着自己的理想飞奔,不料殊途同归,一起回到原点。

醒来后,他回思梦境,只觉得莫名其妙,整个人都傻了。小顺来唤他吃饭的时候,发现他的额头滚烫,立刻断定他病了,飞快地跑出门去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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