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上)(12)

 

陆正波根本不注意她的反应,继续向儿子训话。

“新妇进门以后,你要教以勤俭持家的道理,绝不可沿袭先朝王府的奢豪习气。国朝已改,如果不能克勤克俭,必将败家!”

陆天恩还是唯唯诺诺、恭恭敬敬。

“是!是!”

陆夫人却猛然有所悟:陆正波表面上是在对儿子训话,实际却是把这番话说给她知道,不快的情绪被压迫到极点,形成满心的愤怒,而在大家风范的外衣下,她寻找出传达的方式——她先在喉中轻轻转出一声假咳来,随后转头向陆正波。

“老爷,这个家里的一切主张,向来是要听老太太的,他还小,够不上拿这些主意呢!”

陆正波微微一愣,他没有料到陆夫人会有这么厉害的话顶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眼帘轻轻颤动,过了一会儿,他发出平静而严肃的声音,表达他的态度。

“也罢!我亲自向老太太说去!”

这么一说,陆夫人不接腔了,但满脸冰霜。两人虽然没有在表面上发生具体的冲突,但实质上已互为刀刃所伤,因而气氛非常坏。

陆天恩第一次处身在这样恶劣的气氛中,而来源又是自己一向敬畏的父母,虽然还不很明确地了解他们之间的谈话意义,但已感受到了几分不和谐,而且话头是从自己的婚礼开始,这使他既惊慌且不知所措,情绪紧张,脸色发白,眼眶里闪动着泪珠。

陆夫人的两眶眼泪也在打转,她硬是忍住,但身体像产生了莫大的反弹力道似的飞快站了起来,迈开大步就往外走,春梦、秋云先是一愣,继而醒悟,一起向陆正波行了个礼就追到陆夫人身后跟她走,而陆天恩却束手无策,瞠目结舌地愣在当场。

陆正波回眸瞥了他一眼,降低了音量说话:

“你也去吧!”

陆天恩立刻应“是”,迈步追上陆夫人,跟在春梦、秋云身后走。因为低着头,他发现,只不过短短一席话的时间,阳光就已经失去了踪影,地面只是一袭灰衣,他的心情也就更灰暗,而且下意识地觉得冷,没有阳光的世界,生命所承受的是刺骨的凄寒。

而陆夫人每走一步,眼神就再增加一份森冷,脸色也再增加一分青寒。走到长廊转角的时候,她已满脸铁青,飞快地看了陆天恩一眼,沉声吩咐:

“跟我来!”

陆天恩不敢违抗,低着头,唯唯诺诺,跟着她走进侧厅。

侧厅一向是陆夫人主持家务时的指挥中心,是属于她的天地,一进门就得到安全感,于是,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坐下后,她开始教训儿子,而且不知不觉地把在丈夫跟前受的气转嫁到儿子身上。

而对陆天恩来说,这里也是熟悉的——是日常挨训的地方,更因为习以为常了,皮了,也深谙应付之道了——他低着头,保持恭敬的姿态,聆听母亲训话,唯有眼角里不经意地泄露出几分叛逆之意来。

“你阿玛的话,可都听清楚、听明白了?”

“是!”

陆夫人加倍冷肃:

“我是给你留着面子,才没跟你阿玛说破,可不是不知道你这些天,都在茶园子里流连。别以为你长大了,能自个儿走路了,就能含糊蒙蔽人了!”

陆天恩没敢应声,咬着嘴唇,默默挨骂。

“你可牢牢记住了——成亲以后,每天要有半天的时间好好地读书!还得过省吃俭用的日子,不准再上茶园子!”

陆天恩头低得更低,心里阵阵发冷,但是语气非常恭敬:“是!”

陆夫人直着双眼瞪着他看,追加着叮嘱:

“以后,我会吩咐大顺,随时盯着,不让你溜出门去,在外头瞎逛!”

陆天恩头皮发麻,但还是以恭敬的态度唯唯诺诺地应“是”,而心里凉透了。幸好有一名仆妇匆忙地跑进来。

“太太,老太太叫呢!”

陆夫人的训话被打断了,有点无可奈何,但毕竟,老太太的话没有人敢违抗,她微抬了抬下巴就站起身来,却没忘了再用凌厉的目光扫过陆天恩一眼。

“趁这空儿,你自己好好地想一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都给想清楚!”

陆天恩还是唯唯诺诺地应“是”,但是心里不冷不冰了——这场训话结束了,他马上就能重获自由了!

陆夫人的脚步一跨出门槛,他就抬起头,而且嘴角已经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心里轻松自在了,走出侧厅的脚步更是轻快的。父亲和母亲的话,以及他们所散发的沉闷之气都被他丢到了脑后,涌到心头的画面是茶园,是茶园里的水飘萍。因为蒙受了压迫,他更向往解脱。

严肃的庭训不但阻止不了他的心飞向茶园,还是这个飞翔的推动力之一。

“待会,就推说去找荣安说话,订求学计划,就能溜出去——顶多,真的上荣安家去,然后,和他一道去茶园……”

办法都盘算好了,他的心情更好,笑容更深,连入夜以后的梦都做得更美更甜。

- [ 6 ] -

廉价的小旅店为许多手头不宽裕的旅人提供了方便,也是水飘萍唯一能选择的临时住处。散场后,她和琴师老沈一起回到旅店,老沈住在她的隔壁,两人同行,直到门口分别进屋。

老沈特别叮咛了她一句:

“唱一场下来,挺累的。您先服了药,再好好地歇会儿!”

她向老沈微笑点头:“好的!”

说完,她推门进屋,但是,一进门就咳嗽。

照顾她的吴妈原本蹲在墙角料理药炉,闻声惊起,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来搀扶她,一手轻拍她的背,婉声地说:

“小姐……哎,您又累着了。先坐坐,歇口气;药已经煎好了,我去端过来!”

她扶水飘萍坐下,飞快地奔回墙角,将壶里的药汁倒进碗里,端过来,水飘萍咳嗽稍缓,默默地接过碗来把药喝完。吴妈再婉声说:

“小姐,您先躺会儿,歇歇!”

水飘萍微微点头,站起身来让吴妈帮着脱去斗篷,走到炕前,却没忘了叮咛:

“晚场前得回去,记得,叫我起来!”

“您放心,不会误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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