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情欲孤独(4)

竹林七贤的孤独

然而,历朝历代不乏有人对儒家教条提出反击,如前面提到的竹林七贤,他们做了很大的颠覆,但是痛苦不堪;我提到了“啸”这个字,口字边再一个严肃的“肃”,那是一个孤独的人走向群山万壑间张开口大叫出来的模样。我们现在听不到阮籍和竹林七贤其他人的啸,可是《世说新语》里说,当阮籍长啸时,山鸣谷应,震惊了所有的人,那种发自肺腑、令人热泪盈眶的呐喊,我相信是非常动人的。很多人以为“啸”是唱歌,其实不然,就像鲁迅的集子取名“呐喊”一样,都是从最大的压抑中狂吼出来的声音。而这些孤独者竟会相约到山林比赛发出这种不可思议的啸声,大家不妨看看《世说新语》,便会了解“啸”其实是一个极其孤独的字,后来保留在武侠小说《啸傲江湖》中,但后人都以谐音字讹传为“笑傲江湖”,不复见从心底嘶叫呐喊出的悲愤与傲气。

竹林七贤一生没有完成什么伟大的事业,他们没有达成儒家文化的要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句话从我五岁时开始背诵,但到了十三岁情欲混乱时,读这些会让内心翻搅的欲望沉淀吗?当然不会。这些经典是伟大的思想,但不是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所需要去感受的。

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阮籍会跑到山林里大叫。父母师长都不觉得阮籍在历史里是重要的人物。

特立独行等于大逆不道

阮籍还有一则故事也很有趣。有一次他到邻居家,邻居不在妻子在,而其妻子长得特别美丽,阮籍没有马上告辞反而跟她聊得很开心,最后趴在桌上睡着了,因而闹得沸沸腾腾,流言四起。还有一次,阮籍的嫂子回娘家,阮籍和她告别。有人以此嘲笑他,阮籍却说:“礼岂为我辈设也?”

这里面有一个很好玩的现象,到今天还是如此。美如果加上特立独行,就会变成罪。记得小时候头发稍跟别人不一样,就会受到指责,因为大家应该遵守共同的标准。例如我家有鬈发的遗传,常被误会是烫发,爸爸还曾经写了一封信让我带给教官,证明鬈发不是烫的,但教官把信揉了,大声说:“你们还说谎。”那是我记忆中很深刻的事,为什么头发不一样有这么严重?

大家有没有发现,要求群体规则的社会,第一个害怕的歧异就是头发,不管是军队或是监狱,第一个要去除的就是头发,犹如神话中的大力士参孙,一剪了头发就没有力气,头发是一种象征,是个体追求自由最微末的表现。所以清兵入关时,公告“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发竟然和头有同等的重要性。

高中时,女生流行穿迷你裙,我们经常在校外看到一个女生的裙子好短好短,可是一接近校门,她把宽皮带解开,裙子竟然变长了!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女生有这么多秘密。

头发和装扮是自己的事,但在群体社会里,却变成众人之事。当群体思想大到一个程度时,没有人敢跟别人不一样;女孩子想要展露自己美丽的大腿,却不愿违反学校的规则,情愿麻烦一点在进校门前解开皮带。因为在这样的规则下,特立独行就是大逆不道。

然而,一个成熟的社会应该是鼓励特立独行,让每一种特立独行都能找到存在的价值,当群体对特立独行做最大的压抑时,人性便无法彰显了。我们贡献自己的劳动力给这个社会,同时也把生命价值的多元性牺牲了。

文化对情欲的压抑

我最常讲阮籍的四件事,除了登高长啸、穷途而哭以及在邻居妻子面前睡着了,还有一件事,是母亲过世时,他不哭;按儒教传统,即使用锥子刺自己都是要哭的,不哭是不孝,真的哭不出来,也得请五子哭墓。但阮籍不哭,宾客吊丧时哭成一团,他无动于衷,然而母亲下葬时,他却吐血晕厥过去……这是他表现忧伤的方式,他认为母亲过世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哭给别人看?

但如果你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在群体文化中,婚礼丧礼都是表演,与真实的情感无关。

当中国传统儒教的群体文化碰到个体(individual)就产生了竹林七贤,他们是特立独行的个体,活得如此孤独,甚至让旁人觉得悲悯,而要问:“为什么要这么坚持呢?”

这个社会上的阮籍愈来愈少,就是因为这句话。我当老师的时候,也曾经对一个特立独行的学生说:“你干吗这样子?别人都不会。”说完,我突然觉得好害怕。

回想我在大学时,也曾经特立独行,我的老师对我说过一样的话。我不知道这句出于善意和爱的话,对孤独者有什么帮助?或者,反而是伤害了他们,让他们的孤独感无法出现。

近几年来,我常在做忏悔和检讨。在大学任教这么久,自认为是一最微末的表现。所以清兵入关时,公告“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发竟然和头有同等的重要性。

高中时,女生流行穿迷你裙,我们经常在校外看到一个女生的裙子好短好短,可是一接近校门,她把宽皮带解开,裙子竟然变长了!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女生有这么多秘密。

头发和装扮是自己的事,但在群体社会里,却变成众人之事。当群体思想大到一个程度时,没有人敢跟别人不一样;女孩子想要展露自己美丽的大腿,却不愿违反学校的规则,情愿麻烦一点在进校门前解开皮带。因为在这样的规则下,特立独行就是大逆不道。

然而,一个成熟的社会应该是鼓励特立独行,让每一种特立独行都能找到存在的价值,当群体对特立独行做最大的压抑时,人性便无法彰显了。我们贡献自己的劳动力给这个社会,同时也把生命价值的多元性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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