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是在1908年8月搬进《竞业旬报》社的。虽然他不可能预知他在上海的学生生涯就要结束,他的困顿将会加剧,但是敏锐善感的他,定然可以从周遭所发生的事物中,对茫茫的人生滋生出无所适从之感。他念了两年的中国公学,从那年春天起发生风潮。原来由学生自治管理的学校,由于经费短缺,从1907年开始接受两江总督的专款补助,一年以后,又得到大清银行的贷款建校舍。既然接受了政府的拨款与贷款,中国公学于是成立了董事会,由董事会任命校长以及行政主管。这与中国公学原来不设校长,而由学生公选斋务、教务、庶务等等干事来主持校务的自治传统相违,冲突自难避免。胡适在1908年春天写的一封信里,已经提到冲突的恶化。这封信是写给当时他在绩溪里仁村的思诚学堂教书的朋友程玉樨(字春度)的:“公学近日几起大风潮,苟非监督[即校长]明白事理,则公学已破坏矣。”到了9月,冲突终于白热化。由于校长和行政人员拒绝承认学生有参与学校行政的权利,并进而禁止学生集会演说。这些举动激起学生全体签名罢课,校方于是开除学生领袖,并威胁将罢课学生集体解散。这种压迫的手段激起了绝大多数学生的公愤,于是决定集体退学,另成立中国新公学。
中国新公学成立后,胡适却没有入学。他当时如果继续上学,第二年就可以毕业,拿到一张毕业证书。然而,由于他二哥事业失败,把他们家在上海的瑞兴泰茶叶店让给了债权人,他们家只剩下了汉口一家无利可图的酒栈,叫两仪栈。他没钱住宿舍,于是搬进了他担任编辑的《竞业旬报》社里去住。 他在1908年12月30日给程春度的信上说:“弟来年以家境之困迫,人事之错迕,遂决计暂且辍学,专为糊口之计,鄙意此为万不获已之举。盖不如此,则弟读一日书,中心一日不安,吾寿或且日促一日。且弟年尚少,一二年后俟境遇稍裕,再来读书,正复不晚。年来以此问题大费踌躇,今决计向此途,此心反觉泰然自得。此时种种留学西洋研究文学之妄想已不再入梦矣。明年啖饭处大约仍在上海,近拟与新公学订约教授戊己两班英文,每日四时,月可得八十元,此外或尚可兼任外事。惟此约尚未订定,故行止尚未大定,大约上海一方面居其多数。盖弟意在上海有三利:人地两熟,一也;可为吾绩旅沪旅淞诸人作一机关部,二也;课余之暇尚可从人受学他国文字,三也。弟来年境况大略如是。足下闻之,千万勿为吾悲。人各有志,吾行吾素而已。”胡适在〈四十自述〉里也提到他在中国新公学担任低级班的英文老师,但没有写下明确的时间,只是在叙述他在1908年8月搬进《竞业旬报》社的同时,笼统地说:“正在这个时候,李鹤琴君来劝我在新公学作教员。”然而,这封给程春度的信是1909年1月21日写的,他说他当时跟中国新公学已经订了约,但还没有签。看来,他开始在中国新公学教英文恐怕还是1909年初以后的事。
这封信里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胡适说:“此时种种留学西洋研究文学之妄想已不再入梦矣。”换句话说,他当时早就有了留学西洋的念头,只是一旦辍学,他的留学梦想来是更加不可能如愿了。眼看着清廷即将招考第一次庚款留美学生,郁郁不平的胡适在《竞业旬报》第27期的〈时闻〉栏里写着:“学部现在又要考试出洋留学生了,那一班想作‘外国状元’的东西,都一个一个的赶进京去了。听说这一次考试,先要考一考各种普通学,好像考举人的要考一次录遗,才得进场。普通考过了,再考各人专门学。又听说这一次投考的人,有百余人,内中有几十个被部里驳去,不许应考,唉,何苦呢!何苦呢!”其实,胡适自己也是一个“想作‘外国状元’的东西”,只是时间未到,他自己是在1909年第二次招考庚款留美学生的时候“赶进京去”考上的。
更有意思的是,胡适还在下一期里批评美国退还庚款的动机以及其应该运用的方法。他说:“看官要记得庚子那年的赔款,美国也派着许多万。后来美国的政府怀着诡计,就想把那些赔款一齐退还中国[按:不正确,不是一齐退还中国]……列位中国国民要晓得,这赔款的钱,是谁种下的祸根?这一年一年的赔款,可不是我们国民的血汗钱么?如今美国退还了这么多的赔款回来,政府就应该拣那受害最大、担任最多的几省,摊派了,每年减少几成,使我们国民的担子,轻一些儿;官民的勒索,少一些儿;关卡的厘金,减一些儿;各项的加捐,少一些儿。”更令人玩味的是,胡适已经有了要出洋留学研究西洋文学的梦,却又在《竞业旬报》里,说中国文学的伟大,是没有一个其它国家所能企及的:“我们中国最擅长的是文学,文哪!诗哪!词哪!歌曲哪!没有一国比得上的,我们应该研求研求,使祖国文学,一天光明一天,不要卑鄙下贱去学几句‘爱皮细低’[a, b, c, d],便稀奇得不得了,那还算是人么?”
这种看见别人去考庚款留学,自己却因为辍学无缘叩门投牒一试,油然心生酸溜溜之处的心情是不难理解的。这并不是胡适第一次吐露出他有出国留学的想法,在这半年以前,他已经在一封家书里提起,也就是我们在下一段会提起的那一封。然而,更令人值得玩味的,是他在这里所批判美国退还庚款的动机,以及他说中国的传统文学没有一个国家可以比得上的论调。这些论调都是留学归国以后的他所深恶痛绝的。就像他1929年10月10日在杭州火车站买了一张庆祝“双十节”的报纸,猛然看见 “中国本来是一个由美德筑成的黄金世界”这句大胆的话,吓得他“连忙揩拭眼镜,仔细研读”,这才发现原来是国民党宣传部长叶楚伧说的话。他后来每听到这种过度颂扬中国国粹或传统的论调,都会嗤之以鼻,叱其为“夸大狂”、“迷梦”、“反动”。
然而,十七岁时颂扬“祖国文学”最为伟大的胡适,其实可能是言不由衷的。如果〈四十自述〉里的回忆是可靠的,那么在编辑《竞业旬报》的时候,梁启超的〈新民说〉就已经把他从这些夸大狂的迷梦里救醒过来了。他说:“〈新民说〉诸篇给我开辟了一个新世界,使我彻底相信中国之外还有很高等的民族,很高等的文化。”他在用英文写的〈我的信念及其演化〉(My Credo and Its Evolution)里,说得更为激动和彻底,他说是梁启超的这些文章“的棒喝,把我从我国的古文明是自足的,除了武器与商业机制以外,没有任何东西须要向好战、物质的西方学习的这种迷梦里惊醒过来;它们为我呈现的,是一个彻底不同的新的世界观”。当然,人的回忆是靠不住的,胡适的〈四十自述〉和〈我的信念及其演化〉都是他四十岁以后写的,他当时的想法与境遇跟十六七岁的他当然大不相同;胡适十六七岁时所说的那些“夸大狂”、“迷梦”、“反动”的话, 也许并不是言不由衷的,而很可能就是他当时的信念。如果所有的回忆都是建构、过滤、筛选之下的产物,则在有意、有心之下所作的回忆更须作如是观。梁启超当时给他的影响只不过是播下了种子,毕竟他出国以前所能看到的西洋文学的书还是有限。梁启超给他开辟的新世界的这颗种子,还必须等他到了美国留学才能生根发芽。无论如何,这个胡适在上海时代所形成的“彻底不同的新的世界观”为何?就是我们在下一章所要分析的一个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