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第二封信。
就在收到刘祖慈的信不久,又收到王齐根的来信。他告诉我,他当年的同班同学,有几个趁首届招生就报考了大学,已经考取走了,但他没敢报考。今年他报考了,还是没敢报考大学,怕考不上,从此失去了上学机会,因而改报中专,填报的就是我任教的芜湖地区卫校。他估计,自已的分数不会有问题,只是担心年龄超了一岁,很有可能被刷掉,想请我跟学校说一声,能不能通融一下。看得出来,写不写这封信让他颇为犹豫,怎么写这封信让他伤透脑筋,信的文字流露出的是自始至终的战战兢兢。
怎么认识王齐根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我们之间的一次小纠葛,却令我终生难忘。
1968年秋冬,我爱人所在的芜湖地区医院被撤销,所有医护人员都要到农村去落户,我爱人则落户在一个叫戴镇的公社卫生院。随后,我改行的要求被批准,也来到这里滥竽充数地当上了中医郎中。与我们先后来到这里的,还有芜湖八中的七八位老师,公社给他们在小镇边上盖了三排房子,于是这山乡小镇第一次有了中学。值得一提的是一位名叫郁庭新的公社文教干事,他似乎对城市里发生的种种事体一无所知,说话那么毫无顾忌。他在欢迎我们的大会上说:你们这些医生老师都是大知识分子,是我们请都请不来的宝贝呀!做工种田不是你们的事,你们只要把病看好、书教好,你们就是上大人!他看到老师个个都如惊弓之鸟,不敢管学生,有一次就把学生集合起来训话,说什么:在学校里,老师就是你们的父母,老师就是孔夫子,孔夫子是大圣人,不尊重孔夫子那不翻了天?做学生只有两件事,多听老师话,唯有读书高!谁要敢造老师的反,我就开除他,造反在别的地方有理,在我们这里永远无理……有了这位干事撑腰,原先被整得灰头耷脑的老师们又都来了劲,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又搞起了“智育第一”,一时教出了不少有出息的学生,王齐根即是这里走出的第一届初中毕业生。
因为我就住在中学旁边,中学里的学生大多面熟。大概是他们的语文老师说的吧,我原本是学中文的,就有学生和我接近,但这其中并没有王齐根。一次,我看这些学生强烈的读书渴望,而又找不到好书,就把我硕果仅存的一本经典读物——《唐诗三百首》借给了他们,并要其中的一个学生负责限期还给我。他们兴高采烈地把书拿走了,到了还书期限,这位学生告诉我,书叫他们的班长王齐根借去了,他保证一个星期之内归还。可是,一个星期到了,并不见归还,我就把这位学生找来询问。他嗫嚅着告诉我,书被王齐根搞丢了。听到这个坏消息,我的怒火不打一处来。千叮咛,万嘱咐,这么容易就被它搞丢了,这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我不能没有这本书,我一定要他把这本书给我找回来!
第二天放晚学的时候,这位同学把王齐根带来了。平日,我与王齐根只是见面微笑一下,没有直接接触过,但我知道他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学校里的大扫除或别的义务劳动,他总是不声不响地带头,干最脏最累的活,有一种吃苦耐劳和默默承受的韧劲,他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好。可今天就不一样了,不容他张口,我话怎么难听就怎么说,直说到他脸没处搁,泪往下流。难听话说完了,最后还是要他还书,这事没有商量余地。他只得无奈地点点头,说再去找找。
其实,要他还书,也只是逼他一下,让他知道书的宝贵,真找不到那还不就算了!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一个星期,他来了,夹着一个白纸包。我还以为书找到了,打开一看,原来书没找到,他给我抄了一本。厚厚的一个硬皮笔记本上,完全是照着《唐诗三百首》的样子,画了封面,留了扉页,诗的题目、内文、评语,以大小不同字体相区别,字写得工整好看,最难得的是自始至终地一笔不苟。我后悔了,这是一个认真的孩子,我不应该这样逼他。抄出这本唐诗来,对他来说谈何容易!为借一本《唐诗三百首》,他到县里找到了所有可以说上话的亲戚,一起给他想办法。抄书要熬夜,乡里没有电,靠煤油灯照明,而煤油要计划供应,所以他就做个菜油灯,一灯如豆,抄了一个星期。还有买这个硬皮笔记本也要钱,这对他也不容易。想到这些,我心里一阵难过,眼泪不自觉地涌出眼眶。后来,我在他抄的《唐诗三百首》后面,写上道歉与鼓励的话,用白纸包好又还给了他。我发现,他也同样为这件事非常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