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记(10)

 

我犯愁的时候,正是朱亚当最开心的时候,发誓要被伟大爱情击中的他,果真被伟大爱情击中,他决定,和一个刚刚认识三个月的海归女人结婚。

我们第一次看到冯巴杜时,幻觉到了动物园,冯巴杜宛若一只袋鼠紧紧吊在朱亚当身上,恩爱异常,寸步不离,及至坐定,他俩也挤在同一个沙发上。由于冯巴杜穿了一个裙摆特别蓬大的十八世纪贵妇鲸骨裙,因此看不见俩人的身体,像是沙发上忽然又生长了一对珍稀的两头怪,隔着餐厅临街巨大的落地玻璃,敬请观瞻。

杜丘围着她转了三圈,好奇地问,你这帐篷是在哪儿买的。冯巴杜嘴巴没动,朱亚当抢着说,这是路易十五的情、情人,也就是蓬巴杜夫人当年穿过的鲸骨裙,裙子当然朽了,但鲸骨却正是那根,好贵的。

杜丘一脸自卑,又绕了一会儿,说朱亚当你都可以躲在里面去了。朱亚当说,当初流行鲸骨裙时,贵妇人的口号就是,要藏得下一个拿剑……剑的人。杜丘似懂非懂,哦,贱的人。

看得出朱亚当一脸甜蜜,让人怀疑他悄悄做了蜂蜜面膜却忘记清洗,他对着另一个头,正式介绍,Miss冯,冯巴杜,法国兼英国海归,皇家礼仪顾问团远东干事,普罗旺斯艺术研究学会理事,会五国语言,一般来讲,她是不会在国内的,这次主要、要是为了中法文化交流,考察普罗旺斯与丹巴碉楼建筑气质与血缘传承……

另一只头生动地扭了扭,说我的国语说得不好,请多多包涵。然后动情地——%~¥#%···%%+—*¥````#%……众人一脸迷茫,朱亚当赶紧翻译,她说的是法语,她说初来内地,这两天四处走了走,发现祖国的变化真是大,月新日异,我为祖国经济的迅猛发展由衷地高兴,作为华夏子孙我也是其中一分子,不过我没有亲身参加到建设祖国,真的,真的很不好意思耶。

我打断朱亚当,你龟儿子好好说话,不要耶耶的,属虎的不准冒充山羊好不好。

朱亚当辩解说那是冯巴杜的原话直译。我没吭声,杜丘悄悄在一边纠正,应该是日新月异,不是月新日异。我就说他们搞艺术的日新日得多了,有点腻,所以现在改成日异了。青青赶紧在旁边掐我的腿。

我吃痛,就问,冯小姐是台湾还是香港的。

冯巴杜说,阿拉让爱淫,侬去过让爱哇。

我恍然大悟,咳,听你祖国祖国的,还以为你是归国华侨,侬说的是上海吧,上海这大城市阿拉还是去过一小次的,阿拉还去大华看了电影,那天,有个上海人电影开始了才到,他拿着一张票子问座位上另一个上海人,说——阿拉抠抠侬鸡巴;坐着的那上海人看了看他,说,侬啥事体,侬要抠抠阿拉鸡巴?站着的人说,侬能无夸滴,少鲁素,抠抠侬鸡巴;坐着的那人就急了,大声质问站着的上海人,侬要抠抠阿拉鸡巴,阿拉还要先抠抠侬鸡巴。然后俩人就阿拉鸡巴、侬鸡巴地争论起来。

众人惊讶地看着我,青青又掐我,我说,后来我才知道了他俩不是泛黄,是晚到的上海人,怀疑先来的上海人占了他的位置,但黑咕隆咚看不清座位号,所以他就站那儿问坐着的上海人,全文翻译大白话如下:

站着的:哥们,让我看看你几排?

坐着的:你搞什么搞,凭什么要看看我几排?

站着的:你能不能快点,少啰唆,看看你几排。

坐着的心想你来晚了还敢跟我急,于是就说:你要看看我几排,我他妈还要先看看你几排呢。

然后,他俩就你几排、我几排……起来。不过,吵了半天直到电影里的坏人都抓到了,两个人还没打起来,怪不得每个上海人发型都保持得那么好,真和谐。

除了冯巴杜,甚至包括朱亚当的所有人都笑了,青青笑得使劲儿掐我大腿,我吃痛不过大叫起来,别……别……抓几排了,抓到几排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冯巴杜,她不以为忤,反倒请我们各自点菜牌,说这么多天才发现,这座城市只有邻近领事馆的这家店勉强可以叫西餐,不过入乡随俗,大家将就一点。

把菜谱交给我,我接过来翻看,脑子有点大,上面大部分是英文,以及不确定到底是西班牙还是法文的文。我外语一向极滥,长期被同事看不起,曾经努力上了会儿夜校,因为忽感膝盖积水犯了就不去了;后来又请了家庭英语老师,可当我差点和她搞了一夜情时,那本书却是永远翻到第三页……我又不愿在刚刚调侃过的冯巴杜面前露馅儿,胡乱指了一处,把菜谱扔给杜丘,说你帮我点;杜丘看了看,在我指的旁边也胡乱指了一处,又交给刘一本说你点;刘一本试着翻译了一下,没敢下手,又交给毕敬;毕敬看了看,说:我看,还是由做东的人来安排,我们随便。那个样子,好像菜谱成了奥运火炬,在我们手里依次庄严传递着,最后传到东道主手里。

冯巴杜扶了扶玳瑁框的平光眼镜,抿嘴笑了笑,说没关系的,问了我们有什么忌口牛排几成熟后,熟练地告诉侍应安排餐前冷盘、开胃酒、头盘、汤类和餐后甜点。她像是自言自语:四川人就是口味重,刚才不知哪位单点了两道佐料,墨西哥小辣椒和法国乡村芥末,怕你们经受不了,所以我特别帮你们配了火鸡和牡蛎。

我脸皮虽厚,但是仍然烧乎乎的,庆幸杜丘也在菜谱上指指点点,我可以说两份佐料全是他点的。这上海娘们报复心真强,这一仗我们输了。

可杜丘全无感觉,还在学说“侬几排,阿拉几排”,整个席间一直在吧唧嘴,用手去抠塞在牙缝里的牛筋,冯巴杜频频皱眉。当侍应给每个人送上来洗手的柠檬水时,要不是青青及时叫住他,这厮必定一仰脖子就喝掉。

结账时,冯巴杜拿起账单看了又看,直看得镜片上都起雾,又让朱亚当去跟经理对账单,说是有几道菜账算得很不公道。我们听着朱亚当压低声音争论,不时往我们这边看看,很久,他才兴奋地一溜小跑回来,对冯巴杜说终于没给他们占去便宜,那两份墨西哥小辣椒和法国芥末也Free了,连蔬菜沙拉也Free了,还有……朱亚当一向号称是自由主义者,现在我明白了,也就是Free主义者。

朱亚当把所有的Free汇报完毕后,冯巴杜回头看了看柜台,撇撇嘴说,我在法国和英国的时候,别说蔬菜沙拉和佐料,连饮料从来都是Free的,乡下人,敢占便宜。

虽然上海的城区地图越来越大,但上海人眼中的乡下人却越来越多,听说现在连只会生产便宜货的日本也不太看得起了,当初哭着喊着嫁到日本的上海女人纷纷跑回上海。再这样下去,恐怕就只剩英法德美几个老牌帝国能够幸免于被上海人归为乡下人了,联合国被迫也要修改世界行政地图。

晚餐后冯巴杜又盛情邀我们去看一下《猫》,我说猫就算了,从小就怕猫,一副小奸样,还是回家看我那条忠诚的狗吧。冯巴杜惊讶地看着我,很失望,说我说的是歌剧《猫》,这次米兰歌剧团只在中国演三场的……

青青连忙笑着骂我没文化,大家都笑了,都骂我没文化,连歌剧《猫》都不知道。我知道其实他们也未必知道,只是没来得及说,所以他们得以保全,但我说出来了,所以我又败了。

分手时挥手告别,我们都祝他俩婚礼成功,爱情伟大,生活幸福,三天后我们一定去好好瞻仰一下他们盛大的婚礼,冯巴杜又对着我们*¥````#%*¥````#%……了一阵,朱亚当同声翻译着,我们明白了,其实就俩字:再见。

法语太啰唆,怪不得法国人老迟到,我扭头对杜丘说,去买盒方便面,青青问我怎么又吃方便面不怕胃疼,我没好气地说,饿了,刚才那些牛排太生,我他妈一块都没嚼烂悄悄都吐餐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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