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步错步步错(8)

你知道的,我这人狠不起来,尤其是对待她这么一个小姑娘。就是我真能跟她来狠的,说不定她也真会闹到我单位里去的,那我还能指望什么呢?当然,万不得已也只好破罐子破摔。不过,有些情况她跟你说过没有?据说她的身世是很特别的。她实际上等于是孤儿,生父母本是上海人,都是工程师,母亲还是个总工,“文革”中被下放到东北,生下她没多久,生父就患病死了。生母在天寒地冻的乡村根本无力抚养她,只好把她送给从藩城下放东北的一对工友,后来她就随现在的养父母落实政策回了藩城。养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又下放过,家境是很差的。就说住的那个地方吧,我前几天悄悄去看过,整个一个贫民成堆的大杂院。你可想而知心高气傲的她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会有多强烈了……她生母吗?听说现在也落实政策回到了上海,但因为养父母不放心,她和生母的联系只能是偷偷摸摸的——说起来,她的命运也真够不幸的,想到这些,我就更狠不起来。再说,你有这个感觉吗?我觉得她的性格显然因为这特殊的童年而有着极其倔强的一面,相对来说,还是有点吃软不吃硬。所以我只能婉言相劝,力求和平解决。当然,我的基本态度是绝对明确、绝对不会动摇的……好好好,那就以后再说。现在……真是太委屈你了。要不,你让她跟我说话?

喻佳下意识地回了下头,结果吓了一大跳,许小彗的脑袋干脆已顶在电话间的玻璃上,耳朵贴着玻璃,竭力试图听到些什么。她赶紧把玻璃门关严些,并把话筒更紧地贴紧耳廓,不让她听见景予飞的话,自己也压低了声音:算了,还是我来跟她谈吧……我怎么可能不注意呢?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清楚我是不是悍妇?好吧,改天我看看工作不忙的话,就请两天假过去一趟。不过,你可要尽快把事情处理好,我不想老搅在你们中间当陪绑客,何况现在看来,我根本和不了这个稀泥。

她放下话筒,回头再看,许小彗已经不在了。她松了口气。可是,当她结完话费走出邮电局时,却发现许小彗并没离开,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等着她。零星的雪花在台阶上融化成点点水花。她根本不为周遭的任何情况所动,两只手撑着脑袋,头深深埋在双膝间。两人目光相会的一瞬间,喻佳的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不过间隔了十来分钟时间吧,许小彗的精神面貌明显变得更加委顿和憔悴。

但是,一旦面对喻佳,她的目光里又倏地射出几分刚烈而桀骜的挑战意味,喻佳不禁暗暗抽了口冷气。

时间不早了,要不我们找个饭店随便吃点什么再说吧?

我不吃。许小彗站起来,身子又挺得直直的了:我这就回藩城。

那么……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了。我的意思是,有些事是可以通融或者谦让的。但有些事,任何人,包括你,我想都是不可能退让的,也根本没法退让,因为退让的结果可能会更糟。世道、人心,主观、客观,社会、环境,都是那么的复杂、可畏,所以大多数人会把自己的遭遇看成无可抗拒的天命……当然,我们都是女人,我知道你……

别假惺惺了好不好?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些什么吗?我没兴趣听你的教训。老实说,我倒希望你今天跟我来横的。我的脾气你可能不知道,那样我是决不会轻易罢休的!现在,我承认你的涵养要比我好得多。但是……算了,不说这些了,景予飞刚才怎么说?

他说……你大概已经听见他的话了。他的意思很明确,恐怕你还是不能接受的。

哼!真羡慕你啊,他和你的心那么齐。那你就告诉他,这都没用!你们就是穿一条裤子我也不怕。我不会轻易被他甩掉的。早知道有今天,他就不该起那份贼心!我的感情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玩弄和践踏的!想这么随便就甩掉我?做梦!

这一刻,喻佳几乎不敢看许小彗的脸。她的脸色苍白异常却也决绝异常,眼睛里迸射着让喻佳不寒而栗的寒光:请你转告他——让他走着瞧!

说完,许小彗挥舞着的手猛地向下一劈,掉头就走。

你这就走啦?喻佳情不自禁追上去:我还想给你……要不把围巾带回去?

许小彗头也没回,啪地一甩手,把喻佳递过去的围巾重重地打落在地上。

喻佳捡起围巾,缩着脖子,一言不发地看着许小彗快步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踪影才悻悻地往公交站走去。

可是,当喻佳坐的那趟汽车开出没多远,她却又看见了许小彗!许小彗一个人怔怔地站在路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纷乱无序的雪花越发密集起来。

8

同样的雪花,此时也笼罩在一百多公里外的藩城上空。

此时此刻,景予飞的心情可想而知。但惶恐忧虑之余,一直被负疚和同情抑制着的怨恨和厌烦,却也火一样地蹿了上来。

这女人也未免太任性了,简直是蛮不讲理,简直是油盐不进的四季豆嘛!我都这么苦口婆心了,居然还痴心妄想地去找喻佳。幸亏喻佳还是很通情达理的,换了像许小彗一样的女人,知道了这情况,我还有日子过吗?你许小彗自己不也得碰个一鼻子灰?就这样你还不肯罢休,真当我是什么人啦?真当我们是怕你吗?归根到底,恐怕还是我表现得太软弱了,束手束脚的,反而给了她幻想的余地。接下来我决不能再对她太客气,不能给她半点希望。我们的关系说结束了就是结束了。你没有理由再来见我,或者再纠缠什么。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还说什么走着瞧,走着瞧就走着瞧!牛不喝水你还真能强按头吗?

可是,想是这么想,一个人的个性和某种心理态势一旦形成,决不是轻易扭转得了的。转眼之间,景予飞的信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就像这糟糕的天气一样,狂雪乱舞了。尤其是夜里,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景予飞还觉得一肚子委屈、一头的愤慨和有无数的理由,一旦天光大亮,睁开眼第一个念头却是:许小彗今天不会闹上门来吧?坐在办公室里,心里一波一波翻涌着的,又尽是烦忧与恐慌。

骨子里他还是渴望事情不至于变得太糟,他祈祷着能有个平和的结局最好。他投机地设想着许小彗不过是威胁几句而已,要不了多久,她还是会选择面对现实的。

实际情况好像也真是这样,许小彗嘴上喊得那么凶,但实际上她从泽溪回来之后,表现得完全就是另一回事。她给景予飞打过两次电话,但态度都出乎意料地平和,就像和景予飞的关系根本没发生过什么变化一样,只是要求来见见他,既不提她和喻佳见面的事,也没再逼景予飞表什么态。相反,每回还都不忘嘘寒问暖地关心他几句,说寒潮又来了,你一个人在这里,衣服够不够,要不要我给你送只热水袋来;甚至还说,我想给你打件毛衣,你喜欢粗毛线还是细毛线的?颜色是米色的好还是藏青色的好?对此,景予飞都语气淡漠(以示彼此的关系没有特殊的亲密成分)且又小心翼翼地找理由拒绝了。但心底里,他反而更添了几分狐疑和担忧,总怕许小彗是在耍什么新花招,却又猜不透她到底玩的什么把戏。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事情不会就此完结。这从许小彗那种俨然仍然是景予飞什么人的姿态和语调里就能感觉得到。而这一点,尤其让景予飞极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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