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百态(6)

 

几天之后我带着小潘来到看守所提审。办完登记手续之后,我们沿着铁栅栏围起的过道进入会见室,邢勇还没被带过来。我环顾四周,忽然想起来上次就是在这里对高玉虎宣判的。

想起高玉虎我就想起了小双,这个自称为了保护我而来到我身边的小姑娘。我看了看正在写笔录头的小潘,心想这两人倒可以成为不错的一对。

正想着,邢勇被民警带进会见室。他穿着橘黄色的囚服,身材不高,两眼无神,坐下来之后盯着面前的地板,一动不动。

我说:“犯罪嫌疑人邢勇,我是涂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审判员桂公梓,这是书记员潘庆峰,我们今天依法对你进行提审,你要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听清楚了吗?”

邢勇略微点了点头,还是没有看我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那个角落,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可实际上那里什么也没有。

看来沟通上可能会有困难,我决定直奔主题。我问:“邢勇,你对检察院指控你的故意杀死被害人梁素梅并碎尸、抛尸的事实可有异议?”

邢勇的身体开始有些发抖,他低声重复说:“是我哥哥……是我哥哥杀的……不是我……”

我问:“你哥哥?你指的是你已经去世的大哥吗?”

邢勇喃喃地说:“我哥哥没有死……他没有死……他说他要保护我……”

我问:“怎么保护你?”

邢勇不说话了。

我继续问:“杀了梁素梅就是为了保护你?你是这个意思吗?”

邢勇还是不说话,只是抖得更厉害了。

我有点生气了,不客气地说:“邢勇,你不要以为装疯卖傻就可以蒙混过关,你知道你的行为有多么恶劣吗?才20岁的女孩,被你残忍地杀害,分尸,烹煮,你还有人性吗?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少人希望看到你被枪毙?你知不知道网上有多少人联名倡议要判你死刑?你现在还说不是你杀的?还说是为了保护你?啊?保护你的方式就是杀人吗?”

邢勇抬起头看向我们,眼神还是那么空洞。他浑身颤抖,如筛糠一般,嘴唇也哆嗦得厉害,坐的椅子也左右摇晃发出吱吱的响声。看着他越抖越厉害,越抖越厉害,我有点不安,担心他就这样抖到口吐白沫昏死在地,心想还是先安抚一下他吧,毕竟精神有问题。

我正准备开口,四周突然安静下来。邢勇的身体停止了抖动,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我看见他的一双眼睛正看向我,那眼神不再空洞无物,而是非常的明亮、深邃,让人感觉不可捉摸。一瞬间,邢勇整个人变了,给人的感觉焕然一新,仿佛已经不是一分钟前坐在这里的那个人。

他开口说:“梁素梅是我杀的,和我弟弟没有关系。”

我目瞪口呆。小潘也傻了,捏着钢笔忘记了记录。

邢勇接着说:“那个女孩,她不配活着。她欺骗了我弟弟的感情,骗走了钱,还一直跟其他男的保持关系,她就是个荡妇。我弟弟太软弱了,他只知道伤心难过,但是我不同,我看不惯的东西,就没有资格留在这个世界上。我要净化这个污浊的世界。”

我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想分辨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是怎样一个状况。从表面看上去,似乎是邢勇死去的哥哥在这一刻灵魂附体了。我知道这想法很傻,但我实在是没忍住,还是问了句傻话:“你是谁?”

他微笑了一下,说:“你们应该早就知道了啊,我是他哥哥。”

我问:“你不是早死了吗?”说完自己都觉得脑残,看了眼小潘,还好这孩子还没回过神来,没有记录我的话。

邢勇说:“我没死,我只是换了个形式活着。这样我和我的兄弟的距离更近。”

我心想这样的谈话真是太荒谬了,这不像是在提审犯罪嫌疑人,反而像灵异小说里的对白。我赶紧把话题转上正轨:“不管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杀害被害人梁素梅?说说你的动机。”

邢勇说:“我刚才说过了,为了解脱我弟弟,那个女的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说:“好吧,说说你的犯罪经过吧。”

邢勇呼出一口气,停顿了一下,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人感觉他要说一个很长的故事。我仔细观察他的举止和神态,发现他整个人的气质和刚进会见室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刚进来时的邢勇,缩成一团,看上去猥琐、自闭、自卑,但现在这个邢勇,举止优雅、自然,眼神自信、坚定,一举一动都不令人反感——如果他的身份不是犯罪嫌疑人的话,甚至可以说,他的举止散发出一股难以名状的魅力。这让我感觉很诧异,因为邢勇一直就在我们的眼前,除了颤抖,动都没有动过,但前后表现差距如此之大,又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同一个人。我心里想,这样的大变活人,还是头一回遇到。

邢勇说:“那天,应该是三月二十号,那女孩来找我弟弟,正好我也在,我坐在门后面的凳子上,她没看到我。她进来就跟我弟弟说,她已经跟一个男同学好上了,说那男孩子很有钱,叫我弟弟以后不要再缠着她了,她怕丢脸。我弟弟又生气又伤心,说不出话,就坐在床边上哭。我看了一会,心里越来越焦急,你就会哭,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啊?就是因为你软弱,所以大家才都会来欺负你,现在连这个黄毛丫头也来欺负你。我越想越觉得不公,越想越为我弟弟感到委屈,我冲上去掐住那个女孩的脖子,把她按倒在床上。”

邢勇停了一下,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但脸上却写满了回味的表情:“她的脖子很细,很软,皮肤凉凉的,摸在手里感觉很舒服。她的眼睛也很大,睫毛很长,两只眼睛就那样圆圆地瞪着,瞪着我……她使劲地扑腾,但是她的力气太小了,我压在她的身上,她很快就不动了。我弟弟把我拉下来,我们一看,她已经死了。”

我说:“接着说。”

邢勇说:“我弟弟很害怕,还是不停在哭。我没理他,我把女孩子藏在被窝里,让弟弟看着,然后出门找了个网吧,上网下载了一张人体解剖图。你知道我还有个弟弟是医生,解剖这回事我以前也懂一点。下载完图后我去超市买了一把剔骨刀,两个纸篓,几卷黑色的塑料垃圾袋,然后回到弟弟的宿舍研究解剖图。

这样到了夜里,大概凌晨1点多的时候,我让弟弟守在房间里,我把女孩的尸体扛到锅炉房里去了。我带了很多旧报纸,在地上铺了好几层,又铲了厚厚的煤灰铺在报纸上。然后我把女孩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扔进锅炉里烧掉。女孩的身材真好,光溜溜的,像一整块玉,又凉又滑。我把她放平在煤灰上,把两个纸篓放在一边,每个纸篓里面套上两层垃圾袋,接着就开始切割了。

我从她的胸部开始,沿着她的乳沟,一直切到腹部接近耻骨的地方,然后两手伸进去,把肋骨往两边掰开,这样她的胸腔就打开了。我先把心脏切下来,丢进垃圾袋里,然后是肝、胃、肾、脾,这些内脏差不多装满了一个纸篓,我就把垃圾袋的口系紧,拎到一边,重新换上新的垃圾袋。接下来是肠子,我必须很小心,因为弄破了会流得到处都是,收拾起来很麻烦。我把肠子一节一节叠起来,单独扎在一个垃圾袋里。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从手腕开始,先按每个关节把骨头卸下来,然后把肉一片一片地切出来,我尽量切得薄一些,这样煮起来比较容易熟。因为当时天气还比较冷,所以血流得不多,切割进行得很顺利。”

说到这里邢勇停顿了一下,我说:“继续说,说详细点。”

邢勇点点头,继续往下说:“我这个人喜欢把事情做得有条不紊。我把切下来的肉叠在一边,放整齐,再一摞一摞地塞进垃圾袋里,一袋满了就系上口,换下一袋。这样不知道切了几个小时,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终于切完了。我就招呼我弟弟过来一起把袋子拎到房间里去。然后我把煤灰和报纸都铲进锅炉里烧掉,把地扫了一遍,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留下血迹。

我们把袋子塞到床下面,等了一天,到了21号晚上,我烧了一大锅开水,把切下来的肉片放进锅里煮。先煮内脏,然后是大腿肉,比较嫩的先煮。一开始煮得很熟,后来因为气味实在是太香了,我担心被周围的人闻到,就煮得急了些,半熟就捞上来了,比如最后煮的脑袋,捞上来还是红的。

煮完之后我还是把它们塞回垃圾袋里,然后骑上我弟弟的摩托车,把袋子藏在泔水桶里,出去找地方扔掉。每个桶能放3袋,我记得我跑了四五趟,每次方向都不同。只要路过偏僻隐蔽的地方就丢一袋,后来天快亮了,我有点着急,就开始扔在马路边的垃圾箱里。你们最开始发现的那两袋就是。”

邢勇说完后身体往后靠了靠,显得非常轻松。他的供述和侦查卷里的基本一致,但是听着他像讲故事一样当面娓娓道来,和在办公室里看笔录是完全两样的感受。小潘还没记完,正在奋笔疾书,我趁这机会缓了一下,毕竟他说的这些内容不是那么好消化的。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把尸体切成一千多块?”这是我最大的疑问,毕竟杀人分尸的不少,凌迟的还是头一次遇到,而且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邢勇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喜欢把事情做得有条不紊。我胡乱切几下,大卸八块,当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一来看起来不美观,没有艺术感,二来块头太大锅里放不下,三来袋子不好装,扔的时候不方便。其实一开始我的想法就是多切几块,切细一点,好装进袋子里,但是切了几刀之后我就发现,我上瘾了。”

邢勇的呼吸变得急促,两眼放射出异样的神采。他回忆着当天的经过,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回味,又像是在反刍,他的整个身心状态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当时那个昏暗的小锅炉房。他看着我们,绘声绘色地叙述道:“锋利的刀刃切割在光滑细腻的皮肤上,那种无可比拟的快感,你们是无法想象的。就像切割一块上等的丝绸一般,皮肤随着刀刃的游走,哧的滑出一道缝隙,白色的脂肪首先翻出,接着露出粉红色的嫩肉,暗红的血泛着泡沫地涌上来,瞬间就溢满了你切出的口子。仔细听,你能听见皮肤绽破时发出的沙沙声,虽然轻微,却那么美妙,每一声都像挠在你的心窝上,让你心痒痒地,忍不住要继续去切下一刀。这样一刀又一刀,一刀接着一刀,每一刀都有不同的感觉,既让我兴奋,又让我遗憾,因为每一刀都不完美,都有缺憾,这让我更加全身贯注在下一刀上,下一刀都要比前一刀更精准,更完美。我不停地追求着这样的完美,这种感觉让人像吸毒一样沉溺其中,忘了时间,忘了周围的一切。锅炉房没有灯光,只有熊熊燃烧的火焰,把我的手,我的刀,和我眼前的女孩的身体都映成了火红色,我的影子和刀子一起跳跃。就这样一直到我得心应手,刀就像长在我的手腕上一样,随心所欲,女孩细嫩的皮肤也跟我慢慢熟悉,亲热,随着我的刀刃唱起歌谣,歌声是如此销魂,如此荡人心魄。我的身上染上了血迹,我把衣服全部脱掉丢进了火堆里,就那样赤身裸体地蹲在女孩身边,细致地抚摸她的每一片肉,每一块骨头,我和她这样的坦诚相对,看着她在我手下从一个裸体的天使慢慢变成一具血色的骷髅。当我最终完成这件艺术品的时候,仿佛和这个女孩经历了世上最纯真的一场恋爱,我抛下了对她的所有成见,她给我的感觉是如此的美丽、纯洁。我非常感动,忍不住躺下去拥抱这具白骨,抚摸她的头发,吻她的嘴唇,她的下嘴唇厚厚的弹性十足,沾着血沫,甜丝丝的,让我控制不住吃掉它的欲望……”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声打断他:“够了够了!……你、你……”

邢勇微笑地看着我,似乎猜透了我的心理,他说:“你是想说我变态吗?也许吧,我也许是心理变态,但是那种难以名状的快感,你没有体会过,如果你体会过,我相信你也会跟我有同样的感受。”

我说:“我确实没有体会过,也不想体会。邢勇,你故意杀人,手段残忍,主观恶性极大,造成的危害后果极其严重,你将为你的行为承担法律责任。”

邢勇还是微笑,这样的微笑让我非常的愤怒,因为在这样的一个场合,似乎是他占据了主动,而原本应该掌握局面的我却方寸大乱。

他说:“法律责任?莫过一死。我既然自首,就没想过怕死。”

我问:“你为什么自首?”

邢勇说:“我弟弟害怕,我想我既然做了,就不怕承担,这也是为了我弟弟着想。”

我说:“要是你被枪毙了,你弟弟不也就死了吗?你怎么保护你弟弟?”我觉得我已经接近精神病了。

他微笑,只说:“你不懂。”

我不甘心,继续追问:“那你为什么要把尸体煮熟?”

邢勇说:“你不明白吗?破坏DNA。而且一开始我是想把她吃掉的——我实在不舍得就那样把她抛弃。但是时间来不及了,没办法吃完,最后还是丢掉了。”

我不寒而栗:“这么说,没找到的那些尸体,是被你吃掉了?”

他点头,说:“嗯,心脏和乳房,还有屁股、大腿,比较嫩的地方。”

我感觉要吐了。我强打精神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骨头呢?你把骨头藏哪去了?”

邢勇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回答道:“扔到长江里了。”

我们匆匆结束了提审。小潘把笔录递给邢勇签字的时候,他又恢复了原先委靡不振的状态,不看人也不讲话,当然也不肯签字。我让看守所的民警在笔录上签了名,作为见证。

回法院的车上我在回味邢勇的语言和种种表现,总觉得心里别扭得很。不光是因为他所说的内容让人难以接受,也因为我实在吃不准应该怎样对待这样的精神分裂的犯罪嫌疑人。

小潘说:“我感觉有点奇怪。如果说他的两个人格一个是正直但是懦弱的,一个是凶残而且变态的,为什么站出来坦白的却是这个变态的人格呢?而且还是为了袒护这个懦弱的人格。”

小潘说的正是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我说:“是啊,我也觉得奇怪。……还得再做一次精神病鉴定,如果他真的是精神病,那这个案子就不好判了,至少是不能判死刑了。”

小潘说:“那你就要被全国人民的口水淹没了,想想张明宝啊。”

在一片杀声中,上星期南京中院宣判张明宝构成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处无期徒刑。人民们显然对此结果不甚满意,现在只要一上网就能看见对南京中院的口诛笔伐。

我想了想,说:“嗯,压力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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