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挑战者(9)

听起来,崔哲似乎很后悔当初拒绝那些企业塞给他的“红包”。他说,收“红包”在记者这个圈子里已经是很普遍的现象,但他一直没能学会那样干。他曾经以此为荣,但当他告诉一些同行自己从来没有收过“红包”时,根本就没有人相信他所说的话。他还发现,在采访同一件事情的一群记者中,如果只有他拒收“红包”,他就会被同行们孤立。

崔哲还说,在那个月里,他连续操作了几篇“揭丑”报道,最终都被“上面”以各种理由拦截而无法与读者见面,他事后才知道,“上面”在拦截那些报道的同时得到了一些好处,而他除了郁闷之外一无所获。

一通抱怨之后,有些微醺的崔哲开始总结陈辞。他说,他希望利用自己所从事的职业换取一些现实的利益,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境况。他还说,与其用自己的努力给“上面”创造牟利的机会,不如自己直接牟利。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为此感到担心,我说:“你跟我说过,你痛恨腐败。”

崔哲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对我说:“其实我并不痛恨腐败,我痛恨的是自己没有腐败的机会。”

我想,这世上的确有一种人,他们敌视某种人是因为他们希望成为那种人却没有机会。但我希望崔哲并不是这种人,所以我继续劝解他。

我说,就像他一样,我也喜欢钱,我也需要钱,我也有生活压力,但我不希望用冒险的方式来完成致富的愿望。对我来说,做每一件事情的时候,安全是最重要的。

崔哲说,不,比别人过得更好才是重要的。他还说,胆小鬼永远不会获得成功的机会。

最终,我没能说服崔哲,崔哲也没能说服我。他后来选择了冒险,而我什么都没干。当我们共同采访过一件事情之后,我们发生了一场争吵,那场争吵最终使我们变成了两种人。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现崔哲眼里的温暖渐渐消失了,并且变得越来越暴躁。他变成了他原本讨厌的那种人。

当周自恒把一部分权力发给崔哲之后(他取代了李赫,成为社会新闻部主任),崔哲的变化更迅速了。他学会了在社会新闻部里培养自己的“圈子”,还学会了阿谀奉承和享受阿谀奉承——一方面从韩振东等人的阿谀奉承中获得满足,另一方面,他又用阿谀奉承去满足周自恒。

那一年周自恒过生日的时候,崔哲充分展示了他的“才华”。在此之前,他找到了一个美术学院的学生,以5000元为代价,让对方帮他临摹一幅油画。在要求社会新闻部的编辑记者们为此凑钱的时候,崔哲说,这将是一份“神秘的生日礼物”。

周自恒生日当天,这份“神秘礼物”的面纱揭开了——在那幅米宽、米高的油画中,站在高处向群众挥手的原本是一个伟人,现在变成了周自恒。

我以为周自恒会拒绝接受这份生日礼物,但他接受了,并且把它挂在了办公室的墙上。我相信,周自恒欣赏崔哲的“才华”,因为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了这种欣赏。

此后,崔哲与周自恒走得越来越近,却和我越来越远。

当我发现身边的一切都在改变的时候,我也变了。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小心谨慎,我希望独善其身。我并没有计划成为一名接线员,但最终也没能躲过去。崔哲的这个安排使我失去的不仅仅是尊严,还有我当初的热情和理想,但我并没有因此拂袖而去。现实教育了我,使我学会了妥协,并且越来越消极。

我想,其实有一样东西是我和崔哲共有的,那就是怯懦。只不过我们掩盖自己怯懦的方式不同——我选择了沉默,崔哲选择的是表达,而不计较表达的是什么。

我还曾经这样想过,如果失去周自恒的信任,紧接着又失去权力,失去韩振东等人的阿谀奉承和唯命是从,崔哲最可依赖的会是什么?

我承认,崔哲过得的确比我要好一些,至少他的官职和收入都比我高。一年多之前,他一次性付款买下了一套房,搬出了和我共同租住的那套房子。随后,他和肖彤结婚了。不久前,他又开始办理银行贷款,买下了另一套更大的房子。而我仍然租住在不属于自己的一间小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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