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走,真能减轻贺玉的罪过吗?”
“当然!这说明他认罪的态度嘛!”
“那好吧!”
“这就对了。你搬家之前告诉我一声!”
他走了,而我却傻了一般呆呆地坐在床上,直到深夜……
我没地方可去。父母家太小,住不下我们娘儿俩。再说,北方有个规矩,女儿不能在娘家生孩子,说在娘家生孩子不吉利。我不知该去哪里生我的孩子……
后来,我经常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我搬走以后,这座早已废弃的体育馆一直闲着,根本没人去住。我跟老B前世无冤后世无仇,没有任何矛盾。他为什么要撵我搬走呢?仅是为了表现他积极的革命态度?还是隐藏着人性中更深层、更不便说出的东西?同为人父的他,看着我大冷的天挺着八个月的身子无处可去,他就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吗?
我无法猜测他的内心,但我知道,荒谬的时代是没有人性可言的。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前后,体委发生了另一幕悲剧,体委副主任民主人士吴志标先生被反省以后,一个没房住的造反派头头带着全家住进吴家,同吴主任的老伴共用一个厨房。不久,吴主任的老伴投水缸自溺身亡……
无奈,我只好挺着大肚子,骑着自行车到处找房子。可是,那时候的房子比现在还紧张。再说,谁愿意收留一个反革命家属来家生孩子呢?
多少个不眠之夜,我都眼含泪水地叩问苍茫大地:天地间如此之大,为什么就没有我的落脚之地?为什么就没有我一个女人生孩子的地方?
然而,回答我的只有高音喇叭的喧嚣声,以及人世间的白眼和冷漠……
后来,母亲找到一位关系不错的尹婶,她家有一间装杂物的小屋闲着。尹婶一听我要生孩子,顿时一脸难色:“那小屋四面透风,从不住人,只是夏天儿子回来偶尔住几天。这死冷寒天的,在这冷屋子里坐月子不怕坐病啊?”
“唉,顾不了那么多了。体委那边撵雅文搬家,她没地方可去,眼看就要生了。你就可怜可怜她吧!”母亲含着泪水乞求尹婶。
就这样,这位善良的尹婶总算收留了我。
小屋不足六平方米,没有厨房,只有一铺窄窄的能睡一个人的小炕。父亲用泥把裂得像蜘蛛网似的土墙抹了抹,在炕沿下砌了一个炉子,用来取暖、做饭。这小屋就成了我的月房。
搬家前一天晚间,我到老B家去告诉他我要搬家了。他们夫妻俩正在吃晚饭,我清楚记得他们吃的是西红柿手擀面。妻子怀里抱着一岁左右的男孩儿睡着了。她将男孩儿小心翼翼地递给老B,让他放到炕里,嘱咐他轻点……
看到这一幕,我心里酸酸的,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人家的孩子夫妻两人捧着,而我的孩子却连个家都没有……
第二天,我挺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含着泪,最后看一眼我的新婚之家,父亲帮我推着装有行李和锅碗瓢盆的手推车上路了。
我的家没了。
从此,我带着女儿开始了两年多的“流浪”生活……
六十二
1968年11月30日是星期六。
这天下班后,我跟同事刘玉文去浴池洗澡。刘玉文是我在银行里最要好的朋友。她丈夫是发电厂一名车间主任,也被停职反省了。我俩成了同命相连无话不谈的知己。
在雾气腾腾的浴室里,她一边帮我搓背,一边问我:“还有几天了?”
我说:“按预产期还有十天。”
“贺玉在哪呢?”
“我不知道……”
“唉……”刘玉文长叹一声,“眼看你就要生了,还不知贺玉在哪呢。”
此刻,澡水和泪水在我脸上“哗哗”地流着,分不清哪是洗澡水,哪是泪水……
我告诉刘玉文,昨天我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
昨天下班前,一个朋友打来电话,说体委一名叫邓林的篮球教练因在国民党球队打过球,被逮捕了,问贺玉怎么样。我脑袋顿时“轰”的一声,急忙操起电话,可是体委只剩下一个一问三不知的看门老头,其他人都按照“5·28命令”去农村集中搞大批判了。我认识邓林,我当运动员时他就是体委的篮球教练。我担心贺玉是不是也被逮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