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着、喊着,盼望能遇到一个人,可是冰道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片白茫茫的绝望。在这死冷寒天的傍晚,北方农村家家都在猫冬,很少有人出门。只有这只马爬犁在空寂无人的冰道上疯狂地跑着……
我暗暗下着决心,一定要逃跑,绝不能让他把我剁成肉馅……我不再哭喊,悄悄地等待着机会。那家伙看我消停下来,以为我老实了,对我多少有点放松。
天渐渐暗下来,眼看就到大草甸子拐弯的山口了,乘他吆喝牲口的当儿,我猛地挣脱开他的大手,拼命向爬犁后边爬去……父亲告诉过我,下车不能从车两旁下,免得被轧着。那家伙伸手来抓我没抓着,我连滚带爬从爬犁后边滚了下去。他骂一句什么我没听清,一抽鞭子,马爬犁跑得更欢了。可我的书包带却被爬犁后面拴绳索的木桩给挂住了,我一下子被拽倒了……
我像死狗似的被飞快的爬犁拖着,飞起的雪末儿打得我睁不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我伸手拼命想摘下书包,可我累得筋疲力尽,却无论如何也摘不下来……我舍不得丢下我的书包,尽管书包很旧,装铅笔盒的地方已经磨破了,是母亲用两块桃形补丁给补上的。可书包里装着我的书本、父亲捡来的一只破铅笔盒、两只麻秆铅笔、一小块橡皮……总之装着我的全部希望。我的棉手套丢了,棉袄被拖起来露出肚皮,开始还能觉出冰碴划在肚皮上的疼痛和冰冷,渐渐地,什么知觉都没有了。我被冻僵了,手脚全没了知觉。可我不敢吱声,怕那家伙听见再来抓我,只是眼巴巴地盼着,盼着书包带快点儿断吧。我觉得我快要被拖死了。这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家看看我妈……
不知又被拖了多久,书包带终于断了。
马蹄声一下子远了,我却像死人似的趴在冰道上。
好一会儿,我才挣扎着爬起来,拖着散架子似的身子顺着冰道往回走,又走进那片没人深的大草甸子,又在那条白茫茫的小道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进门之前,我想好了不对父母说,不然父亲又该骂我,又该不让我上学了。
可是,父亲没在家,帮李大爷扒炕去了,扒完炕李大爷留他喝酒呢。
听完我的哭诉,看到我血迹斑斑的肚皮,从不发牢骚,从来都是默默忍受一切的母亲第一次数落起父亲:“都怨你那个爹,非得要来这个鬼地方来开荒种地!哼,我看你要真出点事,他不得悔死啊?”边说边用雪给我搓着冻僵的手和脸。后来我的手和脸都冻掉了一层皮。
我不让母亲告诉父亲。可是睡到半夜,我却惊恐地大叫起来:“不——我要下去——快停下——妈妈他要杀我——”
母亲发现我在发高烧,就叫醒父亲,让他到李大爷家借点白酒给我搓搓身子。
第二天,我仍在高烧,说胡话,借来的白酒用光了,母亲只好用雪来给我降体温。傍晚,高烧渐渐退了,我醒来觉得很饿,对母亲说:“妈,我想吃点疙瘩汤……”
搬到佳木斯不久,母亲带我去大姨家吃过一次白面疙瘩汤,那是我第一次吃疙瘩汤,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疙瘩汤了。而且这种情结持续了好多年。
在我的记忆里,一生只向母亲要过两次吃的,一次是疙瘩汤,一次是感冒了,想吃山楂。母亲给我两角钱到小卖店买了几个山楂。我抓着山楂还没等揣进兜里就昏倒了,山楂撒了一地。
穷人家的孩子,再馋也得忍着,从不敢张嘴向大人要东西。看到人家孩子吃冰棍,我馋得背过脸去直咽口水,心想,什么时候能让我也痛痛快快地吃一根冰棍呢?
这年秋天,大姨从佳木斯来看望父母,拎来一斤月饼,父母一块没舍得吃,留给我带了四天午饭。也许,月饼对现在的孩子来说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但对一个从没吃过月饼、一年到头见不到一点儿肉腥、只盼过年吃顿饺子的穷孩子来说,却觉得父母对自己的那份恩情太重了,一辈子都报答不完。穷家孩子把父母对自己的点滴疼爱都看得很重,一块月饼,给两分钱买张煎饼,都能记一辈子。当时,年仅十岁的我,竟然说出一句令母亲潸然泪下的话:“妈,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母亲泪眼婆娑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半天没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