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间,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张大师派雇工叫父亲过去见他。父亲看到张大师坐在太师椅上,在摇曳的烛光下,他那张阴森森的瘦脸越发显得阴暗■人。
张大师开口就问父亲:“张国卿,这份家业够你们全家几辈子享用了吧?”
“对对对,多亏张大师的恩泽,要不我张国卿哪辈子能挣来这么大一份家业?”父亲急忙笑着回答。那确实是一份很大的家业,大大小小七个山头。
张大师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张国卿,我跟你说件事……”
“您说。”
“你二弟媳妇年轻轻的,总得找个人家。我看你就把她娶过来做二房吧。”
那个年代,娶小纳妾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二婶是父亲弟弟的遗孀。再说,二婶的右手小拇指长了一个“瘘”,常年流脓淌水,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呛人的臭味儿。而且,父亲早就听说她是道长的私生女……
父亲说:“张大师,您看这事……不太合适吧?”
“有啥不合适?男人娶妻纳妾,天经地义!”张大师大为不悦。
父亲急忙赔着笑脸说:“张大师,您知道我家戴素芳知书达理……”
“张国卿!”没等父亲说完,却被张大师厉声打断了,“我让你必须娶她!”
“我就不娶!”父亲也火了,开口顶撞张大师。
两人越吵越凶,反目成仇,彼此都说了绝话。
“你不娶她,我凭什么白白送给你这么大一份家业?”张大师终于道出了实话。
“我告诉你,我从不稀罕你的家业!”父亲虽然出身贫寒,但却生就一副宁肯受穷也不肯受辱的刚烈性格,“是你让我来继承的!”
“那我就废了你的过继单!”
“那你就废好了!我等着!”父亲破门而出,听到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巨响,好像茶杯摔到了地上。
这天夜里,父母的婚姻面临一场生死存亡的考验……
母亲出生于富豪人家。我姥爷家是马寨一带有名的首富,家有良田四十多垧。家里雇有四名炮手、两名厨师及十几名雇工。母亲姐仨儿每天骑着毛驴去村里读私塾的情景,成为全村男女老少最羡慕的风景。直到晚年,母亲还能读书看报。后来,姥爷怕被胡子绑票就举家搬到了铁岭。土改时,姥爷家的四十多垧良田只剩下四十根垄了,庞大的家业都败坏在抽大烟、耍大钱的舅舅手里,所以被定为富农。
出嫁前,母亲是远近闻名的戴家二小姐,心灵手巧,精明过人,为姥爷管理着全家的账目。可她十六岁那年瞎了一只眼睛,从此断送了本该不错的前程。二十三岁那年嫁给了比她小六岁、已是二婚的父亲。父亲的第一个妻子是难产死的。
母亲说,她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刻就是出嫁那天,姥爷派出四名炮手护驾,八抬大轿,十二辆马车,十几名挑夫,车载人挑,全是嫁妆,浩浩荡荡的阵势把沿途老百姓都看呆了。陪送的嫁妆应有尽有,炕琴、座钟、八仙桌、对箱、金银首饰、四十套带领衣服、四十套无领衣服、十二床被褥,还给我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每人都做了鞋、袜、绣花枕头……
不久前,我在大姐家看到母亲陪嫁时留下的一对枕头顶,看到母亲八十多年前的刺绣手艺,我惊呆了,那简直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我出生时家境早已衰落。我只记得炕梢摆着一台镶着花瓷砖的炕琴,还有一口座钟。听父亲说,钟盘上的数字是什么罗马字。钟盘下方有一幅荒凉而古老的图案,图案上有一个男孩儿遥望着远方驶来的一辆马车。看着这图案,我常常想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我想那个男孩儿的家住在山外哪个村子,离我家的山沟远不远……
父亲的家境很穷,靠租地为生,二十多口人住着三间草房。奶奶从没穿过棉裤,母亲结婚后给奶奶做了第一条棉裤。父母结婚就跟爷爷奶奶挤在一铺炕上,直到分家以后才各自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