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感学校长出三头六臂(1)

九点多就下晚自习了,我回到我的小屋子,就像鸟儿从笼子回到了树林,我的笼子就是一节又一节的课,一摞又一摞的作业本。我不太喜欢讲课,也不喜欢改作业,我喜欢带学生劳动。这种劳动跟生产队里的劳动不一样,带有嬉游的气质,如同城市里的春游或郊游。教育革命的语录是怎样说的了,“现在课程多,害死人,使中小学生、大学生天天处于紧张状态。课程可以砍掉一半。学生成天看书,并不好。”“现在的考试,用对付敌人的办法,搞突然袭击,出一些怪题、偏题整学生。这是一种考八股文的方法,我不赞成,要完全改变。”“旧教学制度摧残人才,摧残青年,我很不赞成。”“课程讲得太多,是烦琐哲学。烦琐哲学总是要灭亡的。”这些语录我们曾经倒背如流,三十年都没有忘记。对于我们的少年时光,我既为读书少而痛心疾首,同时又为那些五花八门的玩意儿而庆幸。高中时代的沼气池,腐殖酸铵,水稻三化螟越冬代,自制的干湿测量仪,不伦不类的半导体以及一盏又一盏我们安装的灯在农民的房屋里亮起来,它们在我的中学时代闪闪发光,是它们,使我没有深陷在令人窒息的应试教育中。

我这样的老师带出的学生更是没有什么可说的,谁也没有在学校里变成合格的螺丝钉,他们一个比一个能捣蛋,而我放任自流,毫不制裁。校长很快就看在眼里,不让我当班主任了。他让我当科任老师,为了把我的时间填得满满的,他让我担任以下课程:初中一年级的语文和英语,初二年级的数学,新闻报道(这是教育改革新设的课),高中一年级的化学课,高二年级的唱歌课(不是音乐课),共六门。谁听了以上安排都会以为我长了三头六臂,是妖怪变的。

让我告诉你我是怎么干的。

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对自己说,教六门课就跟吃豆腐一样容易,不必害怕。成年以后我才知道,吃豆腐是指性骚扰,但南流话从来没有这层意思。豆腐全世界最软,根本不用牙齿出力就咽下去了,所以任何容易的事情都称之为吃豆腐。

六感学校这些豆腐我是这样吃的:语文,我认为语文最容易教,在中学的印象里,谁什么都不懂就让他教语文,有很多语文老师平庸无趣,把课讲得味同嚼蜡,搞得大家最讨厌语文课,最看不起语文老师,并且一致认为,语文是一件低智商的活儿。既如此,在六感学校上语文课我就不备课。英语,则更好教,我把进度放慢,慢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整整一个学期我只教了二十六个字母及两句话,一句是:毛主席万岁!我至今记得,众学生写在课本上的注音为:狼礼服前面猫。这句诡异的话用铅笔写在英文字母的缝隙间,字迹模糊,若隐若现,不怀好意。另一句是: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这两句话分别是英语课本上的两课。也就是说,整整一个学期,除了二十六个英语字母,我只教了两篇课文。尽管如此,我发现我比初二那两个班的进度还要快一点,初一和初二是同时开的英语课。这个发现使我更踏实了。

数学我也不怕,不但不怕,还喜欢。我刚毕业一年,学到的还没有忘掉,照着猫画老虎,或者照着葫芦画一个瓢。这样,第三块豆腐又吃下去了。新闻报道这门课原来是没有的,因为教育革命不断深化,要“学以致用”,所以六感学校就设了这门课。校方给我发了一本书,让我照书上讲讲,不用考试。照我看来,这门课算不上豆腐,只能算豆腐渣。

高一的化学,可真的就有点难了,学得再好,也是一个现买现卖,俗语是这样说的:要给别人一勺水,肚子里就得有一桶水。高中毕业教高中,就等于把肚子里仅有的一勺水全泼出去,很有点不妙。好在让我教的是高一的化学,虽然高一的期终考试搞的是论文《无机化学中充满了辩证唯物主义》,但平时作业总是按题做的。不像到了高二,赶上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搞沼气池和腐殖酸铵。我星夜赶回南流家里,从我放旧课本的木箱里翻出了我的化学作业本,我看到上面的作业整整齐齐的全须全尾,我立马就感到这块最硬的豆腐顷刻变软了。要知道,整个六感学校没有一本教学参考书,做出来的习题连对错都分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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