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 十二(1)

张大梅,张二梅,张三梅,张四梅,张五梅,看到农业局我就会想起她们。二00三年秋天,我和张大梅在北京十三陵水库公园的一个公共厕所里相遇,我们已经有三十年没见过了,中间没有过任何联系,却在这样一个地方碰上,完全不可思议。那天我带母亲去看八达岭长城,坐旅游大巴,每人五十元车费,发一个胸章,每到一个旅游点,下车,规定几点几分集合,再到下一个点,这就是广大人民群众的旅游方式,很适合我们。这样就到了十三陵水库,逛了一圈,在水边拍了照,然后上厕所。我刚进去,正要开水龙头洗手,就听见后脑勺有一个声音问:是李飘扬是吗?我一震,猛然回过头,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张大梅。

她容颜未改。她说我出去了,又折回来,觉得像你,真的就是你,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她的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她和丈夫一起送儿子来北京,顺便玩一玩,明天晚上就回去了。我们连连说,太巧了,太巧了。这是我第一次到十三陵水库,她也是,三十年了,想不到在这里碰见。又拍照,由她丈夫用我和她的相机分别拍了两三张,然后心满意足,回各自的车上集合去了。

相片印出来,我看到了那天我们两个人的模样。我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袖T恤,腰间扎着脱下来的纯棉格子衬衣,头发乱七八糟。张大梅完全不同,她很整齐,银盘大脸,头发往后梳,一丝不乱,衣服穿得时髦、高档,有一番讲究,显得幸福富足。愿她青春永不老,愿再过十年或二十年,我还会在十三陵水库公园的公共厕所遇见她,她的声音再次在我的后脑勺响起。

张大梅曾经是我早年的一面旗帜,她的舞蹈天才令我难以企及。我梦想着一夜之间,自己就能像张大梅那样,成为文艺队里的绝对主角。她高出所有的人,没有人能和她相比,她一开始就很好,无师自通。很短的时间就能跳芭蕾舞,红色缎面的芭蕾舞鞋,在遥远的黑暗中缓缓移出它的碎步,追光,一身红色绸衣的吴清华,倒踢金冠,迎风展翅,飞快的旋转,左右的跳跃,足尖在地板上移动,摄人心魂。她的辫子又长又黑,是接上去的。文艺队的道具里有八根辫子,她的那根最完美。她把辫子一甩,明眸皓齿,光芒四射。她不说话,站在幕侧,灯暗了,舞台中间的一圈又亮了,音乐响起,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唱到雪花的时候张大梅手持灯盏出来,这回她演的是《白毛女》里的喜儿,穿着条纹的裤子,红色的上衣有一块补丁。她舞姿婀娜,腰很柔软,腿举得很高。

因为张大梅,我们的节目很可骄傲,自以为跟城市的中学比也不差。那年转学来两个女生,均来自省会N城,一个杨海燕,一个王雪,两人很拔尖,长相身材一流,讲一口N城白话,也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那么标准。两人一来就到了校文艺队,在我们南流镇,她们鹤立鸡群。王雪嗓子好,就报幕和独唱,杨海燕则在一个新排的舞蹈里当领舞,叫《井冈山上采杨梅》,我至今记得那旋律,“一采杨梅松木岭,攀上崖头百丈冰,当年红军岭上走,当年深山路不平”,杨海燕的舞份很多,她需要一个人先攀上悬崖,然后再招呼众姐妹上来。她迎风展翅,大劈腿,旋转,倒踢金冠,跌倒了又爬起,真是好看啊,到底是N城来的。但她还是比不过张大梅,她就是少一点味道,你觉得她是在做动作,动作做得到位,技巧很好,但缺少一种感人至深的情感,或者叫,灵魂。随便叫什么吧,张大梅的命是在舞里的,杨海燕的命是在舞蹈之外。

一个活着的,就在我们眼前的,身姿婀娜的喜儿,一个活着的,在黑沉沉的椰林里奋力一跃的吴清华,红色的绸衣在燃烧,那是张大梅的心魂变成的。我常常在幕侧目睹这样的时刻,以幕侧为界,那是张大梅的天堂,她一步跨过去,整个人就会飞升,她身体里的物质会在瞬间变化,肌肉、骨头、血液,无声地重新组合,身体的比例仿佛也发生了变化,她的精神更是如此。她的肉身化成了舞蹈的精神,舞蹈又飞升了她的肉身,她在舞台上光芒四射,成为无数人黑暗的青春期中无比耀眼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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