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 十(3)

在锅里蒸,加两根木柴,火烧得大大的,沸水顶得水里的碗哒哒响,锅盖也噗噗响,沸水在锅里扭来扭去,蒸气越来越多,鱼的腥气就变成了香气,混合着姜和酒的气味,高亢而热烈,人的口水是阻挡不住的,我感到自己口腔里的涎水奔涌而出,向着塘角鱼的香味奔跑,就像听到了起跑信号的运动员。我对塘角鱼的激情至今没有消散。泥鳅每次都是煎来吃,连头带尾。泥鳅们跟手指一样大小,在竹笤里一跳一跳的,下油锅,小火,变成坚硬的金黄。

黄豆炖猪脚,萝卜炖骨头,有时是花生炖骨头。

我是否在这个厨房里吃过一次老鼠肉?像炒鸡肉那样好吃,只吃过一块,是邹洁阿姨家的保姆炒的。我仿佛看见一只又大又肥的老鼠,它从第二个天井飞跑而过,一眨眼消失在墙缝里。保姆飞快拿来稻草堵上,她点上了火,潮湿的稻草浓烟滚滚,她又用葵扇使劲扇烟,一只粗肥的老鼠就被保姆拿在手上了。她拎着老鼠尾巴,意得志满。她大概就是蹲在水缸旁边,割掉老鼠的头,整只鼠皮剥光,再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她用了我家的砧板吗?用了我家的菜刀吗?我没有看见这个场面。

除了老鼠,还有胎盘。胎盘汤很甘甜,脐带最好吃,用剪刀剪成一小截一小截的,入口既柔韧又有一点脆。胎盘体本身并不好吃,有点像猪肺,太脬,口感很差。我经常把脐带挑出吃完,再喝一点汤。我身体差,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带一只胎盘回家,她在饭桌上说,今天这个产妇很健康,又年轻,还是头胎,这个胎盘最靓了。她总是说,飘扬太弱了,要补一补。我母亲从自行车上下来,她推车进屋,车头上挂着一只小菜筐,她把医用的托盘带回来,那种腰子形状的托盘,白色的搪瓷,深蓝色的边,有盖。里面的胎盘显得特别清洁,科学和文明。

胎盘在中药里叫什么?是紫河车吗?这个名字真是美丽。

胎盘和老鼠肉,永别了。

厨房的灶边上还放着茶麸,圆的,很坚硬,被烟熏得很黑,每周我就用茶麸水洗头发。我找来脸盆和菜刀,脸盆放在地上,茶麸竖立放在矮凳上,用菜刀一下下地砍成条屑。有一小捧就够了,用水泡上,过半个小时或一两个小时,泡出黄色的汁,再用毛巾或纱布,把渣滤掉,冲上热水。

我的长发泡在黄浆似的茶麸水里,头发变得光滑柔顺。再用清水过两遍,过不干净也不要紧,茶麸水一点都不伤头皮。小时候,每次就是这样洗头的,如此复杂、漫长,带着菜刀、烟和茶油的气味,亲切、遥远,令人难以置信。有人用香皂洗头,那很奢侈,但头发并不喜欢,香皂洗了头发,顿时变得干涩纠缠,梳都梳不通。一九七一年海鸥洗发水开始在机关里风行,褐色的小瓶,小口,倒一点点在手心里,就够了。很香,头发也喜欢的,如此方便。茶麸渐行渐远,慢慢就找不到了。

它渐行渐远,它的身影又圆又黑,它的片状弯而长,带着菜刀、烟和茶油的气味,亲切、遥远,令人难以置信。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们抛弃了它,直到本世纪,三十年过去,我们意识到,茶麸这种东西,正是纯天然的洗发水,与我们的头皮、头发、毛孔,我们的嗅觉皮肤最亲和。但它已经没有了。

永别了,茶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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