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得有点粗。
我们全体都粗俗,没有人例外。小时候我在沙街上长大,耳朵里装进过无数下流故事,也曾满嘴粗话,但我很早就自动改正了。许多人,一直延续到初中、高中,插队,直到当上了县长。南流的干部都是满口粗话的,他们认为这样生动,并且有气势,是一种自然的文化。
安凤美是工厂里长大的孩子,她的父亲安大炮,是一条江湖好汉,广交天下朋友,安凤美见多识广,对许多事情的看法与我很不相同。
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凡是从外地转学来的,都是出了事的。就是男女那种事。女生是被强迫的,男的被判了刑,弄得大家都知道了,只好转学。到新的地方,就谁都不知道了。
听安凤美这么一说,我首先想到的是她本人,她难道不正是从外地转学来的吗?而且,我发现,她的身材跟她说的女生差不多,胸部比较高,腰又细,难道她也被男人睡过了?这个念头使我心里一惊。安凤美就站在我的跟前,但她很可能跟男人睡过觉了,这觉是怎么睡的呢?男人压在她身上了?摸她哪儿了?想到这些,我的脸一下热了起来。我飞快地看了一眼她的乳房,脸上更热了。
安凤美瞟了我一眼,却毫不在乎,她说,我的事要吓死你呢,以后慢慢告诉你。
这话好像是安慰我,看我惊惶。可我不但没有平静,反而更惊慌了,“我的事要吓死你呢”把我吓得不轻,她的事情已经不少了,终日旷课,暗地里学武功杂技魔术,跟人家两口子睡在同一间屋子里,早已失身,这一切都还嫌少。
这使我感到,这个安凤美,她非同一般,妖气缭绕,不可捉摸。
妖气缭绕,这样的词用在这里不算太夸张,安凤美身上时不时地就会有一些奇怪的事,让人匪夷所思。这跟她学魔术有关系吗?想到魔术我一下就想起了公鸡,那只安凤美的公鸡,我差点忘记它了,三十年过去,这只奇怪的公鸡早已踪影全无,它掩埋在黑暗中,谁都不会记起它,但现在,安凤美来了,安凤美拨开时光,她把那只公鸡带到了我眼前。
现在,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三十年前的时光了,那上头,走着安凤美和鸡。她十六七岁,身材高挑,腰肢柔软,穿着一身蓝色衣服走在河岸上。她的左边是一片萝卜地,右边是马尾松林带,她的身后跟着一只公鸡,全身金红,尾巴则红黑相间。鸡跟在她身后,有时在左,有时在右,也会跑到前面去,就像一条忠诚的狗。安凤美走快鸡也走快,安凤美走慢它也走慢,他们步调一致,就像两个好朋友。走过了圭江大桥头,那里有一棵大榕树,到了榕树跟前停下歇脚,公鸡准确地找到树洞旁边的一窝蚂蚁,安凤美,她坐在粗大的树根上。
对岸就是南流镇了,所以要停一下,是两个世界的交接仪式,那边有学校、街道、商店,这边没有。两边隔着圭江河,圭,是鬼的意思么?不知道。河水从上游流下来,日夜不息,有船,也有运货的船队,运陶瓷和水泥,水泥厂,那是安凤美的家。那里有安凤美的父亲安大炮,他舞起剑来水泼不进。
十六岁的少女带着一只公鸡走在大木桥上,脚下是滔滔河水,身后是大片马尾松林和萝卜,这样的景象使我感到神清气爽。他们过了桥,走到了南流街,一侧是公园,全镇最古老的树都在这里,有两棵大玉兰树,听说是苏东坡种的,有两棵鸡蛋花树,有一棵万寿果树,长着曲里拐弯的万寿果,还有红豆树(我们叫火水豆,扁扁的。拾到火水豆我们就带回家,放在煤油灯里)。
但安凤美对它们视而不见,她对树没感情。桥头的另一侧是县第二招待所,简称县二招,那是我们县里接待外来客人的唯一处所。二00五年八月,我住在县二招四楼,窗口正对着桥头公园,鸡蛋花树砍掉了,玉兰树老死了一棵,别的树还在,全城的树都砍光,这里的树还会保存下来,它们是县二招的风水,南流镇的眉毛,谁会蠢到把自己的眉毛都拔了的?我透过窗口,看到万寿果树和红豆树,三十年过去,它们还在,它们绿叶映掩中,漂浮着安凤美,以及她那只形影不离的公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