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也都狼狈得很,裤子上全是泥,衣服上也是,因为要以躺倒的姿势战斗。最爱干净的女生也都在所不惜,我们的脸上沾着头发和草屑,汗流到了眼睛里,手掌火辣辣地疼,脚趾头也疼,整个人都快要抽筋了。
但是孙向明在,他在就是一切!
他就站在我们队伍的旁边,站得很近,他任指挥。他的指挥很有架势,他喊道:不要动,稳住,稳住,然后他双手弯曲,从前往后拨,喊道:一二,用力!一二,用力!他的身体也一次次从左边倾斜到右边,看上去,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他的运动衣也汗湿了,汗的气息混合着他的体味一阵阵溢过来,扑到女生的脸上。女生们心跳如鼓,脸涨得更红,孙的气息在她们的身体里燃起了大火,力气就一下增加了三倍,一种叫荷尔蒙的东西正在绳子的一边弥漫,孙的声音越来越快,一二三,一二三,绳子在我们的手中似乎也增加了力气,我们拔,拔,拔,我们不停地拔,绳子上的红布呼呼地向着我方挺进,不再迟疑和反复,它像葵花向着太阳那样向着我们。突然,手上一阵轻松,我们呼啦一下全都摔到了地上,半边身子都摔到了泥地里,与此同时,我们意识到,我们胜利了,三班被我们打败了!于是我们跳起来,哇哇乱叫,来不及拍打身上的泥尘,就把我们最灿烂的笑容送给孙老师。
他也笑,咧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这口牙齿使我们再次怦然心动。
这时候,头号功臣邱丽香,她挤到了孙向明的跟前,她说:你看,你看,你看呀,她来回转着身子,挺着她的胸,她差点就碰到孙了,她说你看我全身都脏了。孙向明就说,邱丽香,多亏了你在后面压舱啊。邱丽香便笑得更忸怩了。
也有失败的时候。不管我们拼了多大的力气,孙向明的指挥喊得多大声,绳子中间的红布却翻脸不认人,它往这边逗我们一下,就头也不回地冲那边去了。等到最后,大势已去,我们决定放对方一个大屁股墩,九个人同时松了手,一瞬间,哗地一下,她们全队人马就翻了个七仰八叉。惨烈的是我方的邱丽香,她为了人在阵地在,一开始就把绳子的一头绕在了自己身上,我们松了手,她却松不开,她缠在绳子里,被对方拖出好远。
身上当然就被磨破了。有时是腿上,有时是胳膊肘,有一次裤子还拖出一个洞来。真是有一点壮烈呢,像革命者。大家围着她,纷纷喊道:孙老师孙老师,邱丽香,邱丽香受伤了。
邱丽香,她忍着身上的疼痛,等孙向明来看她,她想要让他仔细地看她,她等着。她承受了多少疼痛就是要等到这样的时刻,她用不着冲到孙向明跟前,也用不着嚷嚷,孙向明会自己到她面前来。她低眉顺眼,很安静地站着,脸有些红。孙向明果然三步两步就到了跟前,他仔细察看伤处,一边说,怎么搞的,怎么搞的。
真是幸福的时刻啊,孙向明带她到卫生室,看着校医给她涂上了红药水。邱丽香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她低着头,不看孙向明,像一只羊羔,乖巧,柔顺。
过了二十多年我才又见到了邱丽香。找了十几个女生和六七个男生,在圭江边喝茶。那是一处露天的茶摊,周围围着一圈红蓝相间的塑料编织袋,江风吹来,刮得编织袋进退不定,人太多,彼此隔膜,说话的声音也听不清,只是坐着,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人,笑着,却恍惚。终于到了十二点,散了,却又不甘,漏夜敲开了旧电影院旁边的一家照相馆,排成三排合了影,照片上邱丽香就坐在我旁边。
她没有更胖,也没有更瘦,她体面地坐着,她的工作也是体面的。有一半人下了岗,剩下的在车站当售票员,粮店卖米,商店站柜台。有人卖米粉,有人卖假药。邱丽香有体面的工作是因为她大胆,她敢去找人,她谁都敢找,她就去找了我们班的李卫星。
李卫星当年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当上了邻县的县委副书记,是魏嘉之外,我们班官当得最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