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 三(2)

孙向明对我太严苛了。

我无端觉得他应该宠着我,无论如何。

那个毫无道理的十六岁,一个傻女孩,她觉得人人都应该宠着她,事实上,她已经被宠坏了,她真是欠人当头一棒啊!她是不知道,生活迟早要教训她,晚教训不如早教训。

在这之前,已经交过两种作业,原子模型和化学反应炉剖面模型。反应炉模型两人一组,我和张英敏自由组合,两人找来硬纸壳,做了反应炉外壳,又在纸上画了焦炭和火,交上去,化学老师立即给了A等成绩。我的旧影集里还保存着一幅装模作样的照片,我和张英敏一人一边,反应炉模型在中间,是夏天,两人都穿着短袖衫,她的是格子的,我的是鸡蛋清的颜色,照片上看是白的,那是我母亲的衣服。我剪了短发,张英敏是小辫子,她永远都是细细的小辫子。两寸的黑白照,是到西门口的照相馆照的,花了七角六分钱。

照片上面还有游标卡尺,被我拿在手上。我们得意洋洋,手捧我们拙劣的杰作,在星期天的上午,从家里出发,从东门口走到西门口,凤凰树正在开花,在校门口和操场里,那花瓣真像凤凰的羽毛啊,艳丽的红色,映红了半边天。如果我们回头,就会看到这片红色,但我们头也不回,这是我们司空见惯的树,每到六月就会开花,我们从来不觉得它们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我们小时候它们就在那里,它们将永远在那里。只有被雷电劈中,它们才会死去。而雷电是不会劈它们的,因为它们从来没有做过坏事。难道不是吗?

我们头也不回,走得飞快。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走得飞快,时光从我们的耳边嗖嗖掠过,留下了那张两寸黑白照。

原子模型我是这样做的,找来铁丝,用乒乓球做了原子核,又用玻璃珠做电子,圆的底座,椭圆的轨道,看上去很不错。只有游标卡尺的事实在太糟,孙向明是这样不满意。他把我的游标卡尺折断之后,要求我重做,而且第二天就要交。我已尽最大努力,他却如此严苛,我难以承受。委屈,屈辱,不服。

我没有补做。我坚决不做。我愿意事情变得更糟糕,反正已经很糟了。

那段时间我状态不好,很多事情都让人不开心。就是那时候,我的日记被人偷看了。这事有些诡异,平时我的日记从不放在教室里,我放在宿舍,是雷朵她们班的宿舍,跟我们班的宿舍甚至不在同一幢楼。下午如果不劳动就会是自习课,没有多少作业可做,也不再考试,自习课漫长无聊,大家串位说话,我则喜欢在日记本上乱写。

这有什么不好吗?我没想过。潜伏在深处的文字很容易冒出来,像我不为人知的秘密友人,鱼贯而入,盘踞在我的本子里。它们悄悄吐气,喘息,却被人听见了,这个人,她哪里来的如此敏锐的嗅觉呢?

我不知道。

漫长的自习课之后,是体育活动时间,大家像一群抢谷子的鸡,铃声一响就扑向操场,我们抖动翅膀,脑袋在前,屁股在后,呼啦啦地冲到了空地上,排球在空中跳动,划出诱人的弧线,篮球拍在水泥地上的坚硬声音和乒乓球纤细的身影在我们的眼睛的余光中,不管什么球,它们全都是我们的谷子,我们像鸡看见谷子那样眼睛闪闪发光,一股热流从我们的脚底升起,幸福的时刻来到了!

幸福的时刻来到了!因为孙向明就在那里,他比我们早五分钟来到了操场上,他穿着球衣站在操场中央,球衣是深蓝色的,半旧,但他穿在身上可真是好看。他一个人在垫排球,双手并在一起,一曲一伸,小臂往前一送,排球就弹到天上去了,又再悠悠地落下来,像是长着眼睛,专门找孙向明的小臂呢,等到了跟前,他才轻轻一挺双臂,像是怕碰疼这球似的,排球却因为这一碰而有了力气,自己就弹到了空中。

他整个人,既柔软又有力量,人球合一,一下一下的,好像跟他打的球有着隐秘的亲切关系,不说什么,却情意绵绵。全体女生的魂都被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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