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劳动,孙向明就讲梅花党的故事。下午,从学校出发,扛着锄头,或者推着一辆空木车,十几个女生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挤着碰着,就像一堆蚂蚁,齐心协力运送一根骨头,专注忘我。每个女生都仰着脸,左侧仰或右侧仰,或者,倒着走。
邱丽香紧挨在孙的左边。
她边走路边用右手拨着自己右边的辫子,辫梢在孙的肩膀上跳动,而她的肘弯也总是要碰到孙。她平淡的脸因为仰望孙向明而浮起一层淡淡的光泽,那是深怀爱情的人内心的光。她专注地盯着他的脸,嘴唇微微开着,随时准备呼应孙向明的每一句话。她说:哦,原来是这样。她拍拍胸口说:呀,吓死我了!她会咬牙切齿地指责故事中的某个人,好像跟她有着直接的杀父之仇。她惊呼兼安抚,并且总是一再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她永远走在孙的左侧,好像那是她的专门位置,一个他人无法占领的王位。
邱丽香帮孙向明拿着一把铁锹。那是她视为圣物的东西,平时就放在孙向明宿舍的门背后,有时孙不在,门虚掩着,她就私自闯入,一个人在孙向明的宿舍里转来转去,东看看,西摸摸,床底的藤条箱子,脸盆架上的脸盆和毛巾,书架上的书,无非是物理教科书,毛泽东选集一到四卷,此外有一本全国交通地图册。邱丽香喜欢摸这些书,她用一根手指头,碰碰这本,又碰碰那本。
邱丽香打扮孙向明的铁锹,她在木把上缠上了好几道塑料绳,细细圆圆像粉丝那种,粉红色的细塑料绳子,邱丽香自己就爱用这种细绳子扎辫子。她把孙向明的铁锹打扮得像一个傻大姐,满心欢喜。然后她站在校门口,看到孙向明扛着铁锹走过来,她就抢过来,扛在了肩上。
只有她一个人扛着铁锹,人人都甩着手走路。很快她就跟不上了,她被挤到了一边,而她们,全都围着孙向明,挤着碰着他,他的后脑勺在她们的背影中越去越远。谁都不知道她被甩了后面。孙向明也不知道,他一点都不知道,他根本就把她忘了!邱丽香一下跑了起来,她冲进这片背影中,她肩上的锹撞到了别人,然后她就紧挨着孙,她的前方和后面,有铁锹把顶着,就都不能走别人了。
光着脚,南流镇从四月到十一月是夏天,大多数人都光着脚。梅花党,这样好听的故事,谁会留意脚下的路呢,总会有人踩着锋利的瓷片、玻璃、木刺、竹刺,或者,屎。鸡屎、鸭屎、狗屎,也有猪屎和牛屎。镇上的居民都养鸡,机关里也有人养。在南流的街巷,鸡屎鸭屎狗屎,随处都是。
连牛屎也都有。农民把牛从圭河对岸赶过来,过了桥就是公园路了。我们就是走这条路到十二仓气象站。我们从学校出发,如果是六月,校门口的一排凤凰树就会开满树艳红的花,地上有花瓣,我们光着脚踩在花瓣上,嘴上吱吱喳喳一眨眼就走到东门口,东门口通向五条路,最左边的那条就是公园路,路不宽,但安静,也干净,只是偶尔才会有牛屎。有一幢房子有点神秘,县文艺队经常在那里排练节目,有歌声传出,手风琴、二胡和笛子,它们交错传出,或者隐没在众声之中。我后来才知道,这房子最早的时候是教堂,后来拆掉了。
梅花党的故事总是走到这里才开始讲,因为东门口车太多,交通复杂。过了东门口,到公园路了,公园路安静人少,也没有车,好了,女生们一声紧一声地催,她们说:孙老师,快讲呀,快点讲吧!孙向明便说:好,讲。大家屏息凝神,紧盯着他的嘴。这嘴却闭着。大家又催说,讲呀讲呀,再不讲就造反了啊!孙向明这才问:上次讲到哪里了?马上有人答道:讲到王光美的旗袍上有一朵梅花。
王光美的旗袍上有一朵梅花,这样的情景太让人心往神驰了!多么奇异!又是多么神秘!带着遥远而高贵的气息,降落在南流镇平凡的日子里。王光美,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夫人,已经被批倒批臭了,在漫画里其丑无比,又丑又妖,是全国最妖的一个形象,一个妖精,正因为其妖,像一朵有毒的花,我心里隐隐的有点喜欢她。在我看来,有一个妖精,政治漫画才变得不那么枯燥了。大家都知道她是美蒋特务,但她身上的旗袍有一朵梅花,真丝的旗袍,高洁的梅花,跟一个巨大的秘密有关,我们沉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