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祭 九(2)

李秀贞也躺了下去,之前,她在干什么呢?她是最后一个躺下去的,在之前,她在干什么?

我窥伺到她的时刻,才发现她独自一个人藏在一个角落,她当然也必须赤裸着。对于赤裸,她已经不害怕,也不羞赧,也不恼怒。我看到她蜷曲着,她内心中的那些骚乱大约已经平息下去了,被子弹呼啸在云彩中的那种时刻扑灭在她的尘烬中。她出奇的平静,根本就看不到她正孕育着一场毁灭似的风暴,她正私带来自中国东北的利器,尽管她已经完全赤裸,然而,只要她的身体存在着,她的身体中就会长出利器来。现在,只剩下她自己了,医生叫唤着她,让她躺下去,很显然,这是最后一道程序,医生在之前已经宣布她为狂犬病病人,现在,医生会宣布她的死刑吗?之前,医生杀死了她子宫中的孩子,那种刑法已经被她铭刻在肉体记忆中,谁都看不到她在用有限的肉体记忆熔炼着那利爪。当医生宣布说“你是梅毒病患者”时,声音刚刚结束,一场残暴的厮杀便开始了,李秀贞突然翻身而起,伸出两只手已经长出的指甲,那些指甲在之前曾经让我感到异常,因为指甲太长,所以蓄满了漆黑的污垢,我试图用指甲刀修着她的指甲,她摇着头,对于我的存在,她永远是温和的,甚至,她总是想跟我进一步地接触。我无法修剪她积蓄着仇恨的指甲,因为这是她所拥有的唯一的武器,除此之外,这个女人就再也没有武器了。

而此刻,她的利齿已经作为武器抓伤了军医的脸颊,那名军医掏出的手枪射出的子弹准确无误地已经射穿了她的心脏。她倒下地,倒在了那些繁殖着霉菌的军用毛毡上,只花了几秒钟,只占据了人类时间中眨眼的时间,转眼之间,她就倒下了,再也不可能站起来怀抱她蓝色的布娃娃,她获得了永恒的休息,她的双手指甲上,涂满了被她仇恨所抓起来的鲜血,她已经尽力地完成了自己的复仇计划。当我掀开门帘赶到她身边时,她赤裸着,身体中黑色而绝望的游戏已经结束,而作为梅毒患者,她和那个来自韩国的女人面临着同样的结局,那就是在尘土中死去。门帘外,几个士兵已经赶来,准备将年轻的韩国少女抓去活埋。在这个时刻,我又想起了三郎,我奔出营帐,想寻找到三郎的影子。

三郎在哪里?我知道,只有他出场才可能营救韩国少女。我几乎寻找遍了所有的营帐,也没有见到三郎的影子。后来,一个哨兵告诉我说三郎正在营帐外的池塘边垂钓,我说服了哨兵,让他陪同我去寻找三郎,因为有人快要死了,因为活埋韩国少女的时刻已到。我奔跑着,日本哨兵也跟随着我奔跑着,终于看见了一口池塘,它的周围长满了自由的苇秆,我越过苇秆到达了三郎身边。

三郎正沉浸在垂钓那种安谧之中,他怎么会想得到在营帐中,他们将活埋那个少女。我气喘吁吁地说出了这个现实以后,哀求三郎会去救救那个少女,三郎平静地说:“这是规则,任何身患性病的慰安妇必须活埋或者焚烧,这是规则,大日本帝国定下的规则,我反抗不了这些规则,你更无力反抗,也没有权力反抗,明白吗?”三郎仿佛在号叫,他显得有些烦躁或恼怒,本来他坐在湖边垂钓的姿态似乎是安静的,如果改换时空,一个调酒师坐在湖边垂钓,这种场景不仅诗情画意,而且安谧,恬静,而此刻,一个入侵者坐在湖边垂钓,他似乎不是在钓鱼,而是在战胜自己内心中的那种焦躁不安。一直以来,我认为,三郎在入侵他国的道路上,扮演着一个并不快乐的角色,他总是会回到北海道的那座美丽的小镇,同时也会看到未婚妻殉难的那条铁轨,所以,我总想利用他这种仁慈,尽管这种仁慈已经被战争所湮灭,然而,我依然只想呼喊他内心的仁慈。果然,他收起了垂钓杆,跟随我到达了营区。在营外的那片坡地,士兵们已经收起铁铲回来,看到这个情景,我的双唇颤抖,我的绝望无以复加。

性病患者以及李秀贞都已经化为了土坑下被尘土所湮灭的幽魂,这是一种无法纠正的灾难,也是一种颠覆性的灾难,我无法面对这种悲剧。三郎似乎得到了解脱,可想而知,他的精神记忆中又得到了一种铁证,他和他的国家制造了战争,同时也开始杀人,战争意味着杀人,没有人死去,战争就不可能进行下去。而此刻,我的画笔,我的内心和身体似乎也得到了一种绝望的控制,依靠我自己的意志,我似乎可以回到那些色彩中去了,除此之外,我能改变什么现状呢?我知道,自此以后,我再也看不到慰安妇的两个女人了,她们从我眼前活生生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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