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吾 九(1)

艾吾笑起来,用牙齿轻咬着下嘴唇说,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结局,完美得让人感觉不到忧伤,只想流泪。真好!这种感觉。

他凑过脸在艾吾唇上亲了一口。她的脸在朦胧的壁灯下散发出令人炫目的光彩。

艾吾说,你为什么要写小说呢?

他想了想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是一面镜子。或许可以从这几方面去理解这点。一是人有渴望“被认识”的天性,被别人、也被自己认识,这种认识必须借助于一面镜子,哪怕它是虚妄之镜。二是我们所看见的都是光的反射。所谓的真实与现实都有可能是虚构,即,这个世界亦可能是上帝所书写的一部无边无际的小说。当然,这或许说过了,但至少它们是扭曲的真实与现实。镜子是一件比较彻底地反射光的东西,它让这种扭曲值趋于零,让我们尽可能地抵达存在的实质,得睹生命的真相,那个充溢着神性光辉处。三是所有我们尚能理解的镜子,比如小说、电影、电视、歌剧、舞蹈,又比如此刻在商铺里兜售的大大小小的镜子都是宇宙这个生命有机体——这面我们尚不能理解的镜子里的一小块。它们都是有生命的东西。四是不管镜子的形状有多么庞大做工有多么精致结构有多么完美,它们都是碎的。

我不是很明白。艾吾浅浅地笑。

他也笑,又在艾吾嘴唇上亲了一口,继续说道,镜子呈现在时空中。从时间这个维度看,它是“过去”、“现在”、“未来”;从空间这个维度看,它是“此处”与“彼岸”。时间与空间的轴相交构成“深度”——情感的深度,智慧的深度、游戏的深度、思想的深度。这些镜子的碎片在里面堆积、分解、移动、重叠,形成湍流、波浪、旋涡以及瀑布。它们有生有死,并互相渗透吞噬。它们是抽象的。它们通过线、形、体积、比例、明暗、色彩、香味、声音等这些人们用来理解宇宙的概念显现。这里,若我们只运用“线”来观察这堆碎片,我们虽然就要丧失掉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比如凹与凸之间那些不可言说的美的明暗,但或许可以收获俗世里一大堆一大堆面目相仿味道一样的故事。这些故事滥用着人们的感受能力。以至于人们无法分辨什么是内心的声音,什么是内心真正的渴望。人们在浑浑噩噩中生死,像一茬茬被收割的麦子。其实,线也是空间。不过,许多人愿意忽略这点。

艾吾微笑起来,麦子。你说得很有趣。我想起了海子。

他继续微笑,继续说,许多作家,尤其是传统作家们,他们沉溺于线的起伏与旋转里,所谓“叙事圈套”吧。他们因此获得智力上的优越感与相应的快感。阅读者获得嘲笑的权力。作家与阅读者就像在捉迷藏。当然,还有更多的阅读者满足于这些圈套本身,他们对文学的要求仅是娱乐、休闲以及对情感的补充,他们的大脑放在别处。这些都无可厚非。对此,我也不想再说什么。我已经厌倦了这种近乎无聊的话题。

艾吾说,你以为什么是有聊的?你以为自己就是意义本身?

他说,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有时,确实比人与一只单细胞生物的差别还要大。要说服一个人是困难的,几乎不可能,人只有自己迈进了某个房间,才能真正感受得到这个房间的格局以及房间墙壁上那扇美妙绝伦的窗户。我只是尽可能地阐述我所理解的。

艾吾嫣然一笑,我承认,我们所受的不同教育与各自的阅历决定了我们对一些词语的理解就不一样。所以说,知音难得。所以,我想,或许故事比小说更具有沟通的能力。它不那么复杂,即,它被误读的可能性就少一些。

他说,或许是这样。但故事只是小说这间大厦里的一块砖,一根钢筋,它并不是小说唯一的叙述方式,叙述与叙事是两回事。叙述,叙,是叙说;述,是描述,它是两个动词叠在一块。叙事,叙,也是叙说;事,事情,它是由动词加名词构成。叙述是包含叙事的。小说存在的意义在于它永远也不会死去,不会被别的艺术手段所取代,它与人类的内心一起成长,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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