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姬 六(2)

他还注意到吴姬的下巴,那个骄傲的下巴正愤怒地朝上撅。他往四周望去。他怀疑自己在做梦,这太像梦了。不,它只能是梦,只有梦里头,钞票才会长上翅膀变成小鸟,而他刚才分明看见了一大群。他在腿上掐了一把,感觉不到痛,这让他有点安心了。

他冲吴姬微笑,再扭过头,继续看墙壁上那张法院布告。

一个女人利用所掌握的医学知识杀了她的丈夫;一伙儿还没出校门的少年强奸了足可以当他们母亲的女邻居;还有一个笨小偷,真笨。虽然布告中没有提及这点,但小偷的“事迹”早被吴姬当作最可笑的新闻灌入他耳朵里了。第一,有钱人多的是,却分好惹的与不好惹的两种,小偷偏偏偷了最不好惹的,从区公安局长家偷了十条烟;第二,其中一条烟里放的全是存折。

吴姬说,她就想不通堂堂公安局长为何连个保险箱也买不起,但事情就是这样滑稽,而这些大面额的存折显然吓坏了这个小偷,小偷居然选了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跑到派出所,把烟从墙壁外扔进去。小偷就算取不出钱亦不妨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敲诈一下公安局长,纵然小偷没有这个胆量敲诈,也可以把存折撕掉随手扔进垃圾筒,顶不济,还能在邮局买个大信封把存折寄给纪委,可小偷就不这样干,结果被警惕性极高的联防队员逮住。小偷被关进了牢房判了七年,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要知道按小偷所偷窃的存折的累计数额,就是枪毙十回也不为过。可惜了那公安局长,因此被反贪局的人找上门,短短六个月后,再见到时,一个红光满面的中年人已干瘪成一个糟老头儿。每天早上八点她都能看见他孤独地拎着把剑在她住房对面的小树林里起舞。

吴姬说完这段话都笑得喘不过气来。

他凝视着布告右下方那枚鲜红的公章。他发现它太像鸡屁股了。

一只公鸡骑上一只母鸡背上时便会撅起鲜红的屁股。

他是在小县城里长大的,三更半夜常有鸡叫,让人冷不丁毛孔炸开,有时他就再也睡不着,出门,轻吐出胸中的闷气,满空都是密密麻麻挤来挤去的星星,一粒粒,熠熠闪光,嵌在飘满虫鸣的幽深的夜幕中,像嵌在一汪深蓝的水里,简直令人欲五体投地顶礼膜拜。

不过,这属于不可取的原始的万物崇拜的情结。月亮上绝对没有长袖舒卷的嫦娥,没有红眼睛不吃萝卜的小白兔,更没有那个傻不拉叽堪与西绪弗斯相提并论砍月桂树的吴刚同志。

他伸手慢慢揭下布告,折成小方块。他讨厌这个在布告后面涂胶水的人。这人黏得太牢,害得他撕坏了两个角,这让它立刻变成次品,已不具备收藏的价值。他发了一会儿愣,注意到手掌洇出一片血,可能是刚才不小心弄破了。血珠儿悄无声息从略微发白的肌肉里渗出,也是一粒一粒,还没滚到掌沿,颜色已泛黑,并黏上不少肉眼可辨的灰尘。

他挠挠头,这回他听见吴姬叫他,“喂——”

他很高兴地应了声,说:“什么事?”

他还吹了声口哨,同时,目光为地面上一枚闪闪发光的东西吸引住。它令他心痒痒的。

痒,皮肤或黏膜受到轻微刺激时引起的想挠的感觉。有段时间,他甚至背过《新华字典》。吴姬又开始支支吾吾地说话。他讨厌女人像只小老鼠,就在他准备弯腰捡起那枚闪闪发光的东西,巷口奔来个黑影,穿件破褂子,喘着粗气,头发向后飘,是个小孩,十来岁大,还没到跟前,黑闪闪的眼睛里那束光芒锥子一般当胸刺来。他往后退了一步,吴姬往前迈了一步。

小孩站住身,鼻翕掀张,啉啉的,胸膛一起一伏,鼓或者瘪,像小时候爆米花老人拖着的板车上的风箱,脏兮兮的脸蛋上全是黄豆大小的汗珠儿。小孩又喘过几口气,然后用一种非常古怪的声调,说:“你们丢了钱?”接着,抿紧嘴。

其实,小孩伸长舌头的样子更好看。他在心底笑了声,没说话。吴姬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喝道:“是的。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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