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姬 五(2)

他无意抱怨。吴姬把能给他的早就给了他。我们的身体并非由自己作主,苍蝇无处不在,掉在酒杯里,就是催情的苍蝇粉。吴姬没做更多解释,没大喊大叫,静静地看着他收拾行囊。是谁说的?爱情是烛,燃到后头,满桌灰烬。是谁说的?爱情是电子游戏,先是迷恋,再厌倦,最后憎恨。

他吹起口哨,吹的是“小螺号滴滴吹”。他去了车站,一个人,买了张火车硬卧票。很快,车窗外的景色迅速向后倒退。万物迟早都将被抛之脑外。茫茫夜色化作一阵阵海浪,不停地从车窗外冲刷而来。他躺在卧铺上,感觉自己成了一座礁石。人会被犬牙交错的痛楚掏空,渐然面目狰狞,被腥的海草以及各种柔软的软体动物所覆盖,或许突然轰然塌下,变成堆泡沫,散开,不在这个尘世遗存任何些微的痕迹。

车厢内有六个人。他躺在左边中间铺位上。对面是一个妇人,眉眼间残存几缕青春,妆甚浓,可惜色彩呆板,把并不难看的脸弄成一块调色板。妇人聚精会神地捧着本小说看,是一部无聊透顶的小说,但书里廉价的情感显然吸引住她。妇人肉乎乎的肩头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红晕,嘴不时地朝左撇,朝右歪,朝下拉,朝上噘。妇人俯在铺位上,从他这个角度看去,还能见妇人藏在内衣里的乳房,松软的,有星星点点的小黑斑,又像一块撒了芝麻的白面包。妇人没戴胸罩。吴姬也不爱戴胸罩,吴姬说,那是束缚。但吴姬有几个非常精致的胸罩,黑色的,粉红的,一律嵌有蕾丝花边。上铺是一个老人与一个孩子。老人身上有酸臭的腐烂味,那孩子柔嫩如花枝。老人已睡了,发出鼾声,手臂从床上垂下,干涸的,没有血肉,印满铜钱般大灰白的老人斑,手掌更吓人,宛若一块干裂的树皮,中指上套着一只粗大的黄金戒指。那孩子没睡,也趴着,兴致勃勃地望着下铺俩年轻人。他们在说话,声音尽管轻微,仍清晰可辨。

“有一次,我在朋友家喝啤酒,喝得肚子鼓鼓囊囊,或许醉了吧,来到街道上,没走上几步,憋不住,就对准徘徊在沉沉夜色里的冷风撒尿,边走边撒,尿没撒完,人已到了街道尽头。那儿有条河,说是河,没溪宽,仅三四米,不过,却深,淹死过不少淘气的孩子。我家就住在河流上方,自家盖的房子,二层楼,嵌在夜幕里,安静得很。四周是稻田与起伏不定的虫鸣。水声潺潺,月光黝黑。我突然发现,滚烫的尿液滴在手背上的感觉竟与眼泪差不多。我没骗你。你若不信,不妨试试,这不难,只要是人,身体里都有很多的尿与眼泪。我记得那天我哭了,忽如其来的,一个人,趴在坑坑洼洼被拖拉机压坏的路面上,跪着,脸埋在泥土里,放声大哭。路上的石头真硬。”

这应该是一个擅长抒情的男人,职业可能也是与文章打交道的。他瞥了男人一眼,男人脸上有呕吐过的痕迹,可惜是酒糟鼻,不然,也是挺俊的一个小伙。男人闭着眼,右下巴一条淡淡的刀疤随着声音微微扭曲。男人埋在洗得雪白的被褥里。但他看不见睡自己下铺的男人同伴的脸。

“还记得英莲吗?”男人继续往下说。

“不大记得。名字听起来有点儿熟悉。”一个瓮瓮响的声音。

“挺朴素的女孩,老穿件蓝衣裳,她母亲厂里发的工作服,洗得泛了白,可套在她身上就觉得好看。嘴上有细细透明的茸毛,坐我前排。我常用脚踢她的屁股。你知道的,我一向顽皮。可她从不报告老师,尽可能地挺直背,左右移动身子。结果有一次我踢翻她的凳子,她一屁股摔地上了,可能摔得极痛,扭回头看我,眼泪汪汪。后来,我就再也没踢她的屁股。”

“你他妈的。”瓮瓮响的声音发出嘲笑。

“我是他妈的。当年我干过太多的缺德事。把抓来的癞蛤蟆、四脚蛇什么的放在女生抽屉,趁女生专心听讲时在她们辫子上绑石头,眼瞅哪个女生进教室赶紧在门上放盆清水淋人家一个落汤鸡。我是恶毒的孩子,一个肆无忌惮寻找任何可能的机会来表现自己的孩子。我精力旺盛,兴致勃勃,以为了不起,整天大呼小叫,惹事斗殴。直到某天,被一伙孩子堵在学校操场,当着许许多多人的脸,摁手,掐住腿,往嘴上糊了一大坨屎,人拉的臭不可闻的屎,我才明白了自己是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彻底的羞辱啊。是英莲给我的,准确说是那伙孩子中一个喜欢英莲的男生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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