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姬 三

那年春天的雨水真多,浸得人的皮肤上都生绿毛长灰藓,一个一个斑点接连不断地出现在墙壁上,并且意味深长地凸起,呈不规则的几何形状,像一小片一小片的被弄碎了的山楂片。

现在,他桌上便搁着这么包山楂片,已经碎了。他忘掉它是怎么出现在桌上的。好像是从空中掉下来的。他伸出两根手指头拈出一小片塞入嘴里。山楂片甜里泛酸,甚是可口。他边嚼边望窗外。他记得斜对面人家阳台上有一盆半红半白的花,但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一盆深褐色的鸡冠花。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哪天晚上的风刮走了那盆花。总之,鸡冠花的花盆被几根铁丝紧紧拧在铁栅栏上。他不喜欢这种被“拧”的感觉。

他把手从键盘上挪开,起身注视着窗户外的小巷。是什么东西在折磨着我们的生命?高兴滑稽喜欢爱慕伤心冤枉痛哭悲伤郁闷悲哀嫉妒生气愤怒不平诅咒震惊糊涂无奈发呆恐惧激动无聊困倦……如果一个人的一辈子只是这些词语,人仅仅是为它们而活,那么人这种注释有必要不断重复?一定还有别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隐藏在这些词语背后?再比如眼前这条小巷又隐喻着什么?是女人的阴阜?一切将相王侯皆从此处出亦于此处死?也许所有的隐喻都是谎言,豆腐可以做成素鸡,永远不会有鸡的鲜嫩。隐喻或许是自己在撬自己的头盖骨。

他微笑着。他喜欢观察。他总以为现实与自己没多大关系。他是一个写小说的人,而小说是源于内心的渴望,是作为否定现实而存在的,它要给人一个乌托邦。观察是为了找到进入这个乌托邦的途径,并非停留在小说本身。有时他还是觉得糊涂,或许形式往往要大于内容,每当看见那些水灵灵的女孩撑起黑伞从小巷里走过时,他总难免心摇神旌。女孩们已经穿起了丝袜,粉桃红的、豹纹的、金色的、格子纹的、带蕾丝花边的、露脚趾的、鱼网的。他最喜欢穿透明丝袜的,在薄如蝉翼的包裹中,女孩们露出的修长结实的腿,比洗净后的藕还要白,他能嗅到从那上面散发出来的香味。

吴姬曾经说他是一个意淫者,意淫文字,也意淫活在文字中的人与物,尤其写到与女人身体有关的文字时,笔触特别魅惑,简直像一个乱抛媚眼的半老徐娘。他不知道吴姬是夸他还是骂他,可他确实喜欢听吴姬说话,不管吴姬是骂还是夸。他喜欢看吴姬那张香喷喷的小嘴,颜色鲜艳欲滴,唇形轮廓分明,一撅一撅,活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吴姬所渴望的又是什么呢?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他还是不能把那年春天全部回想起来。

他又喝了点水,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继续敲打着键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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