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莲 五(3)

他背起书包,又再深深地看了眼阿宝。整整一节课,阿宝没有与他说一句话,甚至连看他一眼也没有。阿宝一直在发呆。阿宝在想什么呢?他从教室的门背后捡起块砖头塞入书包,加快脚步,在教室门口拦住贾国强,也不多话,手中的小刀朝贾国强脸上就是一挥。刀折断了。鲜血直涌。所有的人都愣了。他抡起书包,砖头结结实实地砸在贾国强脑门上,沉闷地响。他不晓得他那时的表情如何,也许足够凶恶,跟在贾国强后面的那三个男生眼里无一不露出恐惧之色,猛发几声喊,四散开来。他去了校长办公室,一直等到贾局长与父亲赶来。

暮色沉沉坠下,时有黑鸟绕校园上空飞过,发出啾然的鸣声。那一刻,他虽年轻,却第一次真正触摸到“无常”两字所蕴藏的悲哀。他认定自己马上就会被学校开除,甚至被那个远近闻名的贾局长送去工读学校。他决定给母亲写封信,趴在校长那张油迹斑驳的桌上,摊开练习本,手却拿不住笔,一个劲儿地抖,好不容易歪歪扭扭写出个“妈”,眼里不可抑止地滴下泪水。那时有部《少年犯》的电影,据说是由十八个“真人少年犯”出演,片中有首唱给母亲的插曲,叫《心声》——妈妈,儿今天叫一声妈,禁不住泪如雨下——当时,他脑子里满满都是这旋律。

父亲赶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飞起一脚。父亲的脸庞被愤怒扭曲。他的头在校长办公桌的锐角处重重一磕,眉骨断裂,鲜血淌下,热的,黏的,腥的,糊满眼眶。他没叫疼,伸手按住额头,小声说道,爸,他们先打我的。四个人。

父亲又吼起来,你怎么可以动刀子!又准备一脚踢来,被围上来的老师抱住。父亲那时真像个男子汉。多年以后,他问父亲,那时,你咋那狠?他的眉骨处至今仍有一道几厘米长的伤疤。

不狠,行吗?人家是公安局长。你爸是什么?唉,当时人就像中了邪,都不晓得自己在干啥。父亲长长地叹气。

虽然是贾国强同学四个人先打他的,他的伤毕竟轻,而且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动刀子。尽管那是削铅笔的小刀,也可能被定性为执械行凶。他不是说笑话。他们那曾有两个少年帮派,一个叫站前帮,一个叫沙龙帮,谈不上是有组织的黑社会,大抵是少年人的血性,常因琐事大打出手。有次约好在城隍庙附近山脚下斗殴,因警察赶来,没真正打起来,万幸的是,这些孩子个个经验丰富,瞥见警察的影子慌不迭地往草丛里扔铁管木棍。不过,有个诨名大头的就倒了大霉,跑了几百米,以为没啥事,从口袋里摸出这种削铅笔的铁皮小刀,自以为很潇洒地夹在手指间兜圈玩,被从侧面冒出来的警察一脚踹倒,说是手执凶器,是主犯什么的,结果被送去劳动教养了整整三年。

或许是父亲这一脚挽救了他在学校里的命运。

贾局长赶来看见满脸鲜血的他,皱眉,叫人帮忙把他与他儿子一并送入医院检查。托老天爷的福,他当时手上只有那把小刀,它所划出的伤痕尽管看着吓人,实质性的伤害却不大。医生给贾国强同学敷过白药,就指着他缝了五针的眉骨处,一个劲儿地说,若伤处再往下一点,他的右眼就算报废了。但不管怎么说,他得感谢这位贾局长。贾局长有跺一跺脚整个县城地皮就要抖三抖的实力,却没更多地为难他,只是说,孩子嘛,难免打闹,回家拿鞭子多抽上几回就行。贾局长甚至都没理会随后赶来鬼哭狼嚎并扇了他两个耳光的老婆。可惜天不假年,没多久,贾局长在一次午夜醉酒后跑去上厕所竟然跌入茅坑,被捞起来时,身上爬满白色的蛆虫。

好人不长命。这个世上的人太多,老天爷没有这么多双眼睛看得过来,否则纵然一定得死,也该给这位贾局长安排一个稍体面的死法,哪怕不能死在歹徒枪口下,病死在床上,也是好的。贾局长的葬礼办得并不风光,酒席只摆了寥寥几桌。县城里得贾局长恩情的人不少,很多人自发地放起鞭炮或在家里焚上一炷香以示哀悼。贾局长应该是得罪过一些有权势的人,哪怕这些人只是一小撮。这是很简单的逻辑推理,而这从贾国强未能顶替父亲到公安局上班此事中得到证明,因为顶替在那时几乎是不成文的惯例。他也为贾局长焚了一炷香。不为别的,只为贾局长曾大大咧咧一挥手,对试图给他记大过的校长说,算了,莫把处分记入孩子档案里。害人家一辈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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