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莲 五(1)

从他迈入幼儿园门槛的第一天起,埋藏在性子里的骜傲不驯就露出端倪。

老师叫他把手反背,坐端正,听讲。他不背。老师说,听话的小朋友有小红花戴。他对纸扎的小红花不屑一顾。他说,手放在前面,舒服。老师生气了说,不听话的小朋友晚上睡觉时会有呜呜咬人的大灰狼找。他说,他喜欢大灰狼,他还没见过大灰狼呢。老师气得直翻白眼。

上课了,老师问孩子们,一减一等于多少?他高高举起双手,说,手里有一个石头,再“捡”起一个石头,一“捡”一就等于二。老师没理他,又问别的孩子,一加一等于多少?他见老师没理就越大声了,一加一等于三。老师愤怒了,大叫,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三?他说,我爸加我妈,就等于我爸、我妈还有我三个。全班哗然。老师的小脸都白了。

没多久,他在幼儿园里就闹出大事。兴许是厌倦了被铁栅栏围起来的日子,他突发奇想往栅栏外爬。那栅栏真高,上面竖有一排类似长矛尖锐的铁杆。他骑在铁杆中间,仰头,对着蔚蓝的天空发出怪啸。幼儿园里的阿姨吓坏了,叫他下来,他撇撇嘴,置之不理,仍然兴高采烈大声地喊。

他就像一个最蹩脚的演员,哼着当时最流行的儿歌,“一二米三,三什么三,三面红旗,打到台湾”,两条细腿在铁杆与铁杆之间绕来绕去。阿姨脸色苍白,尽管她是大人,但铁栅栏的高度在她的能力之外,而他随时可能被铁杆洞穿肚腹的危险让她失去应有的判断能力。阿姨呆呆地站在铁栅栏下,呜呜地哭出声。他瞅了阿姨一眼,大模大样地爬下来说,“我要回家”。

阿姨活像看见一头怪兽,猛地捂住脸,往园长办公室跑去。园长一路小跑赶来,喝令他回教室。他说,“我要回家”。园长愤怒了,伸手拽紧他的手,怒吼,“你这个小孩太不像话。叫你父母来!”他说,“好,你打开门,我回家去叫我爸妈。”园长被他的话呛得张口结舌,脸色瞬间青白,“我就是叫唤一条狗,它也晓得摇尾巴,你咋这样不听话?”他说,“我又没有尾巴。”

园长在那一刻失去控制,暴怒中甩手给了他一记耳光。他跌倒在地,顺势打滚蹬腿,放声号啕,哭着,嚷着,鼻涕眼泪涂了满脸,“我要回家!”

以后的事就是大人之间的争吵。母亲看着他脸上浮现出的五根指印,心疼坏了,与园长大吵,说,“怎可以动手打孩子?孩子再不听话,也是可以教育好的。”

园长说,“你的孩子我们教不了。”

父亲在一旁听那个抽抽搭搭的阿姨讲清事情缘由,心头火起,转身,一个巴掌又甩在他脸上。母亲不肯了,骂父亲没本事,只晓得打自家的孩子。弄得园长的脸半红半白就在一边尴尬着。

“我的事,我作主;我的路,我选择。”

他下意识里总是在试图拒绝大人的安排。血管里涌动的红色液体里似乎时有一些不知名的因子在熊熊燃烧。可惜事情并非由他的意志所能决定。他虽不惧怕父母的武力,却常屈服于母亲的泪水。对某种不可言状的东西的向往与对母亲的妥协这两者之间的冲突,让他在很大程度上,日渐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小学毕业以后,他不再爱出风头。但风头自己会找上门。

初二那年,阿宝仍与他同桌,俩人有时会在一起“关羽战秦琼”——一种傀儡戏的变种。阿宝玩得眉开眼笑。这就惹恼一个身高体阔的男生,一位爱学螃蟹走的主儿,嘴里叼根剔牙的火柴棒,眼睛乜斜,一个大劈叉,脚搁上他的课桌,歪头,双手交叉握紧,捏得骨节处一连串暴响。

“你小子蛮拽得嘛。”

男生叫贾国强,说话时的口气与他爹一样牛逼。他爹是县公安局长,西藏回来的退伍兵,嗜酒,嗓门粗壮,号称县城八大金刚之一,一张麻脸浑似被一口沾满灰垢的平底锅砸过,走在路上,活脱脱一尊凶神恶煞。人却不赖,据说做了不少为老百姓伸张作主的事儿。不过,人的遗传似乎不受孟德尔所发现的规律约束,向来都是老子英雄儿混蛋。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