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刹那,他分明感受到手中那具软绵绵的肉体蓦然间就已绷直,挺起,跃下。她轻轻说了声,救人。可能也没说,是他听错了,反正她迅速往前跑去,步履敏捷,原本鸦雀无声的人群顿时活泛起来,吱吱喳喳立刻冒出各种声音,也跟了上去,绕车厢不远不近地围成一个圈。
她先是跪下,轻轻地拽了一下,没拽动,扭回头,求救似的往后看。人群中挤出几个小伙子,刚凑过身,车厢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吓得立刻往后缩回身。
这车还得翻,沟渠陡了。树太细,撑不住。有人小声嘀咕。司机呢?
不知道,可能出了事怕被人揍,跑了吧。
妈的!他妈的!
她的视线落在他脸上,一瞥,又转开,弓起身,小心地钻入车厢。车厢一颤,撑住它的树枝咯吱一响,倒把他吓醒了,没再想什么,赶紧从地上抱起一块大石头,扑过去,塞入车身下,一咬牙,挑了个比较安全的角度,站稳,手撑在车体上,回头,吼,妈的,帮个手,不会死哪。
里面的人被救了出来,是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左手被折断,露出白花花的骨头,挂在嶙峋的胸口,大拇指与食指间仍紧捏着一根城里孩子早就不吃的棒棒糖。男孩胸口凹下一大块,眼神在一点点涣散,血从瘪的嘴里涌出,可能牙齿被撞掉了。很奇怪,他在车上并未见到小男孩,按说一个穷苦孩子不大可能坐得起这种豪华巴士。他从哪里冒出来的?或许是趁人不注意溜上车趴在座位底下。他有经验,小时候,他也曾趴过。不过,他是幸运儿,小男孩比他倒霉。小男孩要死了。
没得救了。有人下了断语。
她朝那人瞪了眼,俯身,从小男孩嘴里抠出污血,将小男孩放平,跪下,开始嘴对嘴做起人工呼吸。每吹两口气,再双手按压小男孩胸口约十五次。她可能学过某种急救法子,动作简洁而富有韵律,手指细长而充满力量。小男孩的血很快便弄脏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衣裳。她嘴里不断发出轻轻的噫。终于,她放弃努力,似精疲力竭,一屁股瘫坐在泥地上。他从泥地上搀起她。她对他咧咧嘴说,死了。他说是的。然后他们就各自扭过头。
事情本就这样过去了。谁料第二天他在机场候车时又遇上她,更巧的是他们都搭乘同一趟飞机。这回,她身边没见那只牛仔布的包裹,拎着只手袋,紫色羊毛呢大衣,V字低开领胸衣,奶白色的裙子,开衩到大腿根部,被丝袜绷出的线条柔和优美。说老实话,若非她先向他致意,他还真认不出来。也许是化妆品的魔力吧,这时的她看上去年纪就与他差不多大。
她说,巧啊。他说,真巧啊。他们随便聊了一会儿,没问各自姓名、电话、职业,但不知如何就提起婚姻。她说,你应该结婚了。他说,是的。
她说,你为什么要结婚呢?
他说,我要弄明白她为什么要嫁给我。
她说,像你这样的男人一定是她哭着喊着闹着要嫁给你的吧。
他说,不对,是我哭着喊着闹着要娶她的。
她说,为什么呢?
他说,我想弄明白她为什么要嫁给我。
她嗤嗤地笑,低下头,打开包,找出本书,专心致志地看。他没再打扰她,也没有告诉她,他虽然结过婚,不过,已经离婚很久了。他漫不经心地打量机场里的人。人很多,蚂蚁似的。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活,为什么要这样忙忙碌碌地活着,但他们慌乱的动作还是一点点抽紧了他的神经。他心知肚明,这次短暂的出游已然结束,除了脑海里一些浮光掠影的片断,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所看见过的,亲手触摸过的,都并不能证明他的存在。时间让它们变得毫无意义。
飞机误了点,中午十一点钟的飞机推迟到晚上十点起飞。她忽然推了他一下,说,饿么?
他说,饿,我请你吃饭。
她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说,好的。
他们在机场餐厅坐下,喝了点红酒。他没有问她为何孤身在外。她也没问他为何独自旅游。他们随便地聊着,比如音乐、宗教、路牌广告的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