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莲 二(2)

按说英莲若把父亲背到场部又或母亲处,此事也就算完结,英莲还有可能成为女英雄,并赢得母亲一辈子的感激,她偏偏搭错神经,把父亲背回自己与另一个女知青同住的小屋。那女知青也是饭桶一个,见英莲如此鲁莽,不去提醒这样做的风险,只晓得紧搓双手满脸惊恐,咋办哩?咋办哩?这人是不是要死了,脸都青了。此刻的父亲活像一块冻硬的石头。也许父亲正梦见天堂。当一个人的体温降到某种程度,意识就会模糊不清,然后被一种甘美的恍惚感笼罩。他阅读过一位学者用一段华丽的词章对这种体验做出令人怦然心跳的描述——数千条光彩夺目的光线在眼前闪耀,数千台大炮的轰隆声在耳边微微地响。一种令人平静的倦意不断地涌现,好像自己就已从世上所有的焦虑及苦难中解放出来。空气流淌着的清新优美的音乐缓缓爬上树梢,轻颤……

父亲并不知道自己即要葬送掉一个黄花闺女的一生,躺在别人的被窝里僵硬着、幸福着。

母亲说到这里,放下锅铲,揉着眼圈喃喃说道,她咋这么傻?

他把一粒剥好的豆子抛入嘴里,轻咬,青涩的,舌尖微甜。他说,咋傻了?

母亲说,她帮你爸脱去衣袜,自己也脱光,再钻入被窝,就当着另一个女知青的面,紧紧抱住你爸。她就算不晓得去屋外抓把雪把你爸的身子擦暖来,也大可以去喊人。犯得着这样?

他说,不是犯得着与否的问题。或许是她根本就没想到那碴,只是一心一意想救回爸爸。爸爸年轻时真有魅力嘛。让一个姑娘家如此这般,不简单。

母亲啐了他一口,脸上泛起一丝茫然说,我也这样想过,可这是不是有点儿不知羞耻?

他说,这或许令人羞耻,但不可耻。如果那时你是那位英莲姑娘,又不懂得拿什么雪去擦暖冻坏的人的身子——我怀疑你那时根本就不懂这个,说不准,还会急忙烧盆热水把爸爸的手脚放进去煮——你是否会像她那样做?

母亲的脸红了,声音不大自然,胡扯。我们是夫妻,她与你爸是什么关系?

他说,她喜欢爸爸,或者说是爱,你也一样。

放屁!母亲用锅铲敲得锅沿当当响。

英莲就这样成为了农垦场众所皆知的破鞋。流言蜚语杀得死人,各种有鼻子有眼儿的说法热气腾腾地出炉,而英莲所扮演的毫无疑问全是不要脸的婊子、人尽可夫的荡妇。事关男女关系,受伤更大的总是女人。父亲在事后始终谨慎地保持沉默,或许父亲对英莲心存感激,但不能为她作出辩解,一则父亲确实无辜,当那个女知青喊来场部领导时,父亲仍未醒来;二则父亲若辩解了,父亲与英莲就是奸夫淫妇,不仅名誉将扫地,政治生命丧失殆尽,母亲恐怕也不会轻易饶过。所以,在众多版本的说辞中,父亲逐渐被虚化成一个雄性生殖器的符号,或者说是一块别有用心的阴影,其存在的意义只为凸显英莲是多么贱的一个烂货。

尽管英莲装作没事儿人般每天照常出工干活,再也没哪个女知青愿意与她在一块儿做事。“烂货”这个词语不仅具有巨大的杀伤力,且比瘟疫更有传染性。她们避开她,远远躲在一边,若用一句恶毒的俚语表达,就是“拉屎都隔三丘田”。这些人中自然包括那位与英莲同住一间小屋原本情如姐妹并曾目睹事情全部经过的女知青。英莲心中的难受可想而知,毕竟她当时还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对于众人这种突如其来的唾弃,缺乏相应的心理承受能力,人迅速憔悴,整日沉默寡言,心神恍恍惚惚。

女人的身体显然具有娱乐公众的功能,哪怕她什么都没干。在那个娱乐极度匮乏的年代,英莲的所作所为无疑为大家提供了最值得反复咀嚼的话题。她身体上的某些特征,比如乳房上的一块圆形胎记,从她曾经的女伴嘴里传播开来,被夸大、形容,无数次地出现在那个冰凉的冬天。人们津津乐道着英莲。渐渐出现一种最无耻的说法:英莲是花痴,哭着喊着求男人上。某年某月某日的下午,在上海的某条街某幢楼某间屋里,她曾脱得光光的,与五六个男生逐一交媾,然后躺地上,让他们在她肚皮上打扑克。而那些男生事后无一不阳痿不举,因为她懂得阴阳采补。于是,英莲不仅成了一个让男人意淫的婊子、烂货,还是一个让男人恐惧的女巫、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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