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 二(1)

从小他就热爱玩笑,就像热爱红领巾。那时,为了能在脖子上系上一条红领巾,他简直发了狂。最早是干些小儿科的勾当,比如把自己的圆珠笔上交集体,渴望额头能贴上拾金不昧的标签,又比如天天早到晚退打扫卫生。可惜他年轻的女班主任慧眼天生,且谙熟杂技一道,每学期那三个戴红领巾的指标就在沾满粉笔灰的手掌里滴溜溜转。没办法,他咬着牙想主意,咬断了两枚牙齿。他把牙齿用纸包裹住扔到屋顶上。这是他们那里的风俗,掉了的牙齿不可以随便扔床下、地上、水里又或者是花丛中,得扔屋顶上让老天爷看,否则以后就要挨饿。

学校院子后面有一排低矮的瓦房,其中一间是女班主任的家。他跟在那些小猫小狗似的同学后面一起去参观过。屋子前后两间。他们没进里面,里间有床铺——那应该是女班主任睡觉并与其丈夫性交的地方。他很早就知道性交这回事。这可能是缘于父亲藏在柜橱里那本封面是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头像扉页印有“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赤脚医生手册》。他们在前面的房间观看她穿开裆裤的三岁的儿子翻跟斗,也看她儿子双腿中间露出的那个指甲般大的“小弟弟”。

女班主任家门口有几株喜树。这种树的叶子有一张纸大。她儿子常蹲在树下拉屎,拉得气喘吁吁。那天,他在学校的操场上愁肠百转时,灵感——这道看不见但充满强大电流的光线突然击中他。帮那小东西擦一回屁股,老师或许会开恩赏赐一个红领巾的指标吧。他立刻开展行动,快步过去,按住小东西。就在他拿不定主意是从书包里翻出作业本撕下两张还是捡起地上的喜树叶子往眼前这个细嫩的臭烘烘的屁股揩拭时,小东西成了小畜生,鬼哭狼嚎尖叫不休,声音那个瘮人,方圆几十里的玻璃都怦怦跳。女班主任卷起一阵风沙,狂奔而至,暴跳,大脚踢开他,说他把她儿子按地上吃屎。这太委屈人了。虽然小畜生嘴边的确有一丁点儿大便,那属于意外,是不小心,可以原谅,至少他的动机是好的嘛。结果他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学校记了一小过。他很伤感,决定不要红领巾了。他爬上学校围墙外的树。那是一株龙柏,枝丫很用力地扭曲着,扭曲了布满虫眼的时间,也扭曲了头顶的天空,青里泛黑的树叶密密麻麻地覆盖了他。他衣服的兜里装满从河滩上捡来的小石子。他朝每一个戴红领巾的学生扔石子。他弹无虚发。他以为这是一种庄严的告别仪式。

与他同住一个院子里的阿宝同学不理解这点,并未顾及他们青梅竹马的交情,毫不犹豫地向女老师代表的组织检举了他。他又被记了一大过。他开始整天跟在阿宝身后,眼睛发绿,像一条狼。他都恨不得找条狗剁下它尾巴插自己臀部中间。某日午后,他们一前一后来到那条被他们踩过千百遍幽暗的小巷子里,他呀呀吠对着巷子两边门板上那些被烟熏火燎的门神们大喊一声,就有了勇气。他鼓起胸膛拦住她,手抓住她细细的胳膊,伸腿横扫,放倒她。一开始,她还妄想与他展开不屈不挠的暴力斗争,他马上掏出削铅笔的小刀威胁在她脸蛋上雕一只小乌龟,她立刻表示屈服。这倒让他为难了。她若继续抵抗,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打她的嘴巴或许还能借着怒火干脆利落地扒下她的裤子并把它扔到屋顶上让她光着腚回家。他多想看看那个白白的小屁股啊。

曾经有一个屁股放在他面前,他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他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给他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会对那个屁股说三个字:我要看。如果非要给这个“看”字加上一个期限,他希望是一万年!他对着屏幕上的汉字满意地撸出一把鼻涕。

最早,他并不喜欢阿宝,不仅不喜欢,还非常讨厌。记得某年春天,空气是被明矾浸过的水。风吹出一片片绿色。就与往年感觉大不一样。院子里的几株杨树早早地扯出一朵朵白色的松软让人想踩上去的杨絮。偶尔能看到几只不畏春寒的蝴蝶,它们翩翩飞舞,一点也不在意明天要来的死亡。他与母亲在院子后的自留菜地里拔草。菜地旁边有一条清浅的小溪。阿宝蹲在溪边黑色的石头上看水里银白色的小鱼。母亲一时高兴问他,你知道现在刮的是什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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