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应该是好意的。这句话却扯断了他早已绷紧的神经。裤裆处突然传来声巨大的轰响,一股臭气在教室里弥漫开来。几秒钟后,一些同学开始欢笑,调皮的男生大力把课本向上空抛去,几个女生捂住口鼻尖叫着跑出教室。他傻了眼,觑眼间瞥见坐在前面掩嘴窃笑的可卿,想死的心都有了。年轻的女老师涨红脸,手足无措。
他滴下眼泪,为没能管好自己的肛门羞愧无比。
他多了个外号叫屎壳郎。他开始逃学,背着黄书包到处乱逛。他经常去那个矗有人民英雄纪念牌的山坡,路两边是高大的榆树,一串串榆钱从树枝上坠下,被风一摇,浑身都清凉。偶尔能看见几只裹在茧里的“懒婆娘”,摘下,捏在手里,软绵绵。山坡上有一百零八层青石阶。他用从学校偷来的彩色粉笔在每一行台阶上写上《水浒传》里那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大名及绰号,写完,人就到了山顶。风拍打衣裳,人似乎要在风里飘起,学校在脚下,面积就洗脸盆大,这让人怀疑只须解开裤带撒泡尿便能把它给淹没掉。山上很少人,时间被这些粗壮的树与绿色的草抹掉了,四周寂静,一些不知名的虫儿或许不耐烦了这渗到骨髓深处的清冷,“唧唧”唤上几声,就很快打住。
他在草地上躺下,过一会儿,就见到山蚂蚁,体形要比家蚁大很多,跑得也快,腭大,若不小心被咬,被咬处会痒得厉害,严重的还会红肿。他用石块的边缘划破“懒婆娘”的茧,挤出它绿色的脑袋,扔在山蚂蚁必经的路上,没多时,它们爬满上面。这时可以把它们一起拈入早已准备好的玻璃罐内,盖上,拧紧,放在纪念牌的大理石基座上——它们像一块被烧红了的铁——让太阳暴晒,看这些细小的生灵如何在绝境里仓皇奔走。
没有人跟他说话,他自己与自己说话。后山上是县政府招待所,所里植有一片梨树,从围墙那翻入,不必下地,攀住树枝,身子一荡,脚踩准,就稳稳当当地骑在枝丫上。树上有种昆虫,不咬人,硬壳,应该是害虫,颜色各异,几乎能在它们身上找到大自然所有的色彩,红的叫“关公”、黄的是“秦琼”、绿的是“妖精”……他逮住它们,给它们一一命名,再用从家里带来的细线在它们脖子上系好死结,拽住线头,它们就围绕着他,上下左右飞。阳光如雨,打在密密的树叶上簌簌响。整个世界在他四周黏稠、凝固、透明。他眯起眼,透过叶子的缝隙,瞥见院子里的在这里做事的瘸腿老苟。老苟总是在扫地,右脚往前迈,立住,瘸了的左腿用种古怪的姿势往前拖,搁住,身子前倾,拧腰,“哗——唰——哗”,手中的竹扫帚在地上画出一个半圆。
母亲说老苟是有过老婆的,还活着,就在县城里。
父母聊起老苟这个人时,他坐一边听见了。他们叽里咕噜,长吁短叹,仿佛老苟是他们的爹,这让他甚是不满。但他没捉弄过老苟,也没叫过他老狗,尽管别的孩子常拿老苟开着各种恶毒的玩笑,比如早上在老苟住的那间小黑屋前烧东西,把烟雾从门缝里扇进去,再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大家快逃啊”。老苟连外裤都来不及穿,光着两条细麻秆腿,一瘸一拐跑出,见是孩子们淘气,摇摇头又回屋了。老苟好像从来就不会生气。
老苟据说也曾威风过,因犯生活作风的问题被广大群众置疑,革命尚未成功,就有人想三宫六院,这还了得,拿下!结果一撸到底,并被打断狗腿。
说这话的是院子里补鞋的游师傅,他会唱京剧,会唱“临刑喝妈一碗酒”,人挺坏,老拿手拧小孩子们的脸,手上的茧子扎人得紧。
有人搭茬儿,不是他犯,是他老婆犯。
游师傅咧开嘴哈哈地笑。
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老苟那时被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奈之下,就把老婆献给领头追赶他的那人,这才只断条腿捡回性命。据说老苟的老婆当年那才叫漂亮。打树下过,鸟儿会一头撞树上;打水边走,鱼会争先恐后地浮起,赶都赶不走。就有人跑去问坐在一边乘凉的老苟是不是这回事。老苟嘿嘿笑,也不说别的,就晓得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