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使手中 (5)

苏珊娜·科鲁西,我的母亲,苏珊娜是她曾外祖母的名字,一个波兰犹太女人,我的曾外祖父,一个拿破仑的士兵,在被占领的华沙遇识了她,征服了她,并把她带回他的家乡弗留利 ,就像带回了一件战利品。在我们老家,男人们总是粗暴地抢来他们的女人,叫她们屈从于他们掠夺性的意愿:成婚更多的是出于武器的威力,而非爱情的诱惑。军事行动,武装犯罪。在维斯瓦河 河畔的历史性抢劫发生之后一个世纪,同样的命数落到了我父母的头上。

我父亲卡尔罗·阿尔贝多是阿尔戈巴斯多·P.达隆答伯爵的儿子,出身于拉文纳的一家名门望族。他很为自己的称号骄傲,年轻时喜欢面对着大海让人拍照,拳头叉在腰上,目光直视地平线,下巴挑战似的高扬起,短短的却很粗壮的小腿稳稳地踏在沙土上。他喜欢自吹自擂,这一点尤其必要,因为他必须掩饰一种尴尬的、无法满足一个年轻贵族野心的经济现实:一个宫殿破败不堪,最漂亮的一层已经租给了一个颜料商,而此人是靠做潜水艇漆的生意发财的;一个母亲和几个姐妹总是为某个当年移居到遥远城市的亲戚戴着孝,邻居们看到她们穿一身黑衣黑裙,就知道这一家有丧在身,她们一大早便赶往教堂,一副谦逊的举止,配上一种高傲的轻蔑,分明是瞧不起时尚的轻佻多变;最后,还有菲薄的饭餐,既不易消化,又单调,天天都是肉酱,多亏隔壁耶稣教修会好心的总管,还是低价买来的。他们在自己家里做西红柿酱,九月份的整整三十天期间,客厅变成了瓶装工厂。珍贵的大理石方砖地,往日贵胄府邸仅存的威严之一,每年都要沾满血红的果汁。

午餐和晚餐老是那么单薄,使父亲染上了打纸牌的习惯:既是出于一种合法欲望,顶住肚腹中始终如一的饥饿,也是为了不失地位和身份。一个P.达隆答家的人是不会随手大把扔钱的!你讥笑我小气。我则不喜欢疯狂而又无谓的支出,仅仅只为炫耀一番。在我父亲的挥霍中,我更多地辨识出虚张声势的显摆,而非真正的慷慨。瞧瞧他的眼睛,在我寄给你的肖像画中:顽强,不安,总在窥伺着。两洞枪眼。他遗传给了我他皱纹紧密的面容,他凹陷的腮帮,他紧巴巴的颌骨,他高高的颧骨,他薄薄的嘴唇。或是时运不济,或是缺乏经验,他把他父亲的小小遗产全都在赌场中挥霍一空。对这个贵族之家的儿子,一个不可能干某种手艺活儿,却把名誉和身体看得很重的少爷,只有一条出路:入伍。于是他成了职业军人。一开始在利比亚,随后,1915年,当意大利参与战争时,在弗留利,离奥地利边境不远。身为少尉,他被分派到卡萨尔萨的军营,那个村子即是科鲁西家的故乡。

我母亲是一户富裕农民的第二个女儿。她父亲开了一家小小的烧酒 作坊,战后破了产。家中的女人全都工作:有的当小学教师,例如我母亲和她的一个姐妹,有的当女店主,就像我的另一个姨妈,她在自己家附近开了一家文具店。我父亲一开始表达爱慕之情时,遭到了回绝。他们是在舞会中相遇的,就在村里教堂前的广场上。我母亲,身段苗条,性情活跃,又带有讽意,喜欢读小说,热爱她的职业,因为当教师可以保持独立,她写一些寓言和歌词,自己给它们配上当地的传统老调子。一个军官的吹牛和肩章,只能让一个这种素质的年轻姑娘嗤笑。遭到拒绝后,他又全副武装地返回:战争冲突结束后的不几天,人们看到他闯进了卡萨尔萨村。他几乎是强迫地娶了我母亲:说是强迫,不仅在于他行为方式的突然,更在于村里人、亲戚和朋友的压力。我母亲那时候三十岁。她屈从于不得不结婚的习惯,更屈从于那个人凶残的执意,他带着胜利的荣耀从维托里奥威尼托 凯旋,把她绑在战车上,像是一份额外的战利品。

我父母从来就没有和睦相处过。从第一夜起,妈妈就对这军官的攻击感到恶心。

“加里波第 不在乎这个!”他一边扣上他的腰带,一边叫嚷道。这句我觉得十分神秘的话话音未落,他就带上了门,离开了房子,他男子汉的尊严受了伤害,他要以种种很容易收买的安慰,为自己的尊严挣回一些颜面,而在军营周围,那样的慰藉并不缺少。然后,他重新回到自己家,宣称要履行他当丈夫按期应尽的责任,就像那个牛头怪人 要求享用他一年一度的新鲜血液。责骂与诅咒伴随着他的归家。玻璃窗在他的嗓门下震颤,嗓音中越来越透出傲慢和倔强,而且,在士兵的狂妄自大中,已经混杂了法西斯分子的优越感。我出生不到一年,他就已经是党内的人了,在走廊中厉声叫嚷墨索里尼将为他复仇。我赶紧逃到房子的另一头。我母亲在壁橱中存放了一件兔皮旧大衣。有多少次,我把我自己关在这灰尘蓬蓬的小房间中,用那脏兮兮的兔毛磨蹭我的脸,忍不住直想打喷嚏,一心只愿就这样死去才好。

我们经常搬家,东奔西颠,任凭军方打发。在我的想象中,总是我母亲抢先下手,一跑了事,以躲避家庭生活的捉弄。她叫我到她身边去,我就从我的房间跑出去,哭着扑到她怀里。我们匆匆地往硬纸箱里装一些衣服和属于我们的物件,因为搬家次数太多,纸箱子都有些糟了。我母亲不得不阻止我往里面放美丽家乡奶酪 和食品柜里的蔬菜,而我则把这些东西当做紧急情况下的急救物资,因为我总是担忧,怕漂流到一个鲁滨逊的荒岛上,或者会像爱德蒙·邓蒂斯那样,落到伊夫堡的监牢中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我根本不知道我父亲已经先于我们到达了他的新驻地,还战战兢兢地怕他会发现我们的逃跑呢。他会追踪而来,在火车进站之前追上我们吗?火车怎么还迟迟不到呢!我注意着来自乡野方向的任何声响(火车站常常只是田野当中的一个站台),只有当高高的横杆放下来拦住了来往的汽车时,我才放心地喘了口气。发明了蒸汽机的德尼·帕潘 第一次看到热气从锅炉中喷出来时,恐怕也不会比我看到一缕缕白色的气团从机车头中冒出,宣告列车开动时,感到更多的快乐。获救了,我们获救了!

帕尔马,贝鲁诺,科内利阿诺,萨奇雷,克雷莫纳,斯冈迪亚诺,重又是博洛尼亚:假如这个或那个城市,相对于别的城市,有时特别令人想起一束浓香紫罗兰,有时又是滑雪场方向的一个终点站,有时是一个把圣母画得惟妙惟肖的画家,有时又是著名的弦乐器商家族,那么说到我,我对它们的印象却只有突然的开拔,堆放在门厅中的箱子和包裹,寻找一截绳子把破裂的柳条筐再紧一紧,害怕在成功开溜之前被发现,火车站窗口前令人不耐烦的排队,车厢内轻松的喘息,然后,在旅行即将结束时,新的担心又来了,那么可怕,担心父亲揭穿我们的计划,准备报复我们的胆大妄为。每一次,确实,我们都发现他早已经等在他的位置上了:带着他的军官旅行箱,稳居在客厅中央,这是为他男子汉的荣誉而竖立的纪念碑,也是我们羸弱幻想的坟墓。

恰如你看到的那样,对我来说,他成为了:父亲。我在我心里不再把他称为别的。不再是:我的父亲,因为在他的威力和暴力面前,我母亲显得跟我一样易受伤害,孤立无援,无能为力,就仿佛我们平等地处在童年中,处在卑微中。但也不再是:我们的父亲,他对我们行使的权威完全丧失了情感。他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父亲,只有这一称谓,才能在其严厉的简明中,使他命令式的举止行为在我们心中引起恐惧,例如,当他倒在扶手椅中,伸过腿来叫我们脱靴子的时候。他是不是意识到,说到底,他只是一个碌碌无为者?也许:但在别的人身上会让性格温和下来,使人趋向于宽容的东西,在他身上却只会叫脾气更加暴躁,直至疯狂。他染上了一个怪癖,老是去磨蹭袖子上那缺少的第四根饰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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