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上半身栽在台子前。
在第一间打靶屋:“请慢用。”对方很干脆地将子弹放在他面前。于是完全不懂打靶的老人便说:
“哈、哈,大姊还很年轻嘛,瞧你那么认真的样子,我倒不想玩了。因为你会很可怜,唉呀!还是到下一家好了。”
老人就那样绕到下一家,关于陌生老人的打靶技巧,又有哪家从没看过他打靶的打靶屋能够识破呢,老人在这里又要了子弹。不过,他将同样的对白重复一次,老人毫无松懈地跑完十二家。
然而有趣的是,从第七八间开始,老人的身后,已经跟了一堆无所事事的观众,此后每当老人走进打靶屋:
“唉呀呀,你就是××老头,厉害到让人家倾家荡产的人物嘛!”之类的,“如果让他射击的话,不管有几家打靶屋,我看连一家都别想活”之类的话,自然有人在他背后壮声势,到了第十家,“嗳哎!这不是大师吗,今天真不凑巧刚好挤了一点,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都还没开口就先塞过来一包“朝日”了。
以后只要老人想抽烟,抓准时机到那十二家……不管在哪一家打靶屋露脸,一句“我来打靶了!”三两下就能弄来朝日烟。
换做大众澡堂也一样,倘若是十钱、十五钱的小事,听说不管哪里的热闹地区都有专门掉钱的洞穴。若要一一追究捡来的东西,只会没完没了,不过是将放着任其腐烂的钱捡起来,算什么过错呢,金钱本身的愿望不正是被使用吗?聊着聊着,两人来到了目的地。
“听好了,笔直走进去,别说话,假装你会付钱,尽量吃吧!”
老人三言两语交代完毕,早寺内一步,从没有门牌、什么都没有的木板围墙门口,光明正大地走进里面。有些阴暗的大门里,穿着法披的啦、绑腿的啦,每个看起来都像劳工的一群人,同样也是一两人结伴走来。于是寺内和老人混在人们之中,无须胆战心惊,在宽敞崭新的木造食堂内,用温暖的食物将肚子塞得饱饱的。
“这也是都市的秘道吗?”
寺内在想着的过程中又添了好几碗饭。
从大门离开的时候需要一些手段。这间食堂,是某种合作经营的餐厅,能够在那里吃饭的劳工,在围墙内等待片刻后,便会随着工头前往工地,赚取那一天的工钱。
不过,将近三十人的劳工里,并非没有刚好要买烟而走出门的人。寺内与老人,极其自然地装成那样的劳工,不费吹灰之力地,再度从大门来到自由的马路。
“怎么样,你觉得有罪吗,像我这种方式的生活?”
在离那大门几条街远的地方,老人依旧边走边说道。于是目前对老人有几分信任的寺内,针对它描述了少许意见。
“当然犯罪就是犯罪啦,不过,这种罪行绝不会给其他劳工带来麻烦,再说又不会害工头拉肚子,如果是和周围完全无关的犯罪,对社会而言,那样子一点也不算罪过吧!”
老人阐述了相当奇怪的意见。接着老人为了表明那样并没有错,列举了两三件似罪非罪、却对老人非常有益的例子。
“若觉得有趣,接下来要不要到某个地方,让你的衣服变得更气派呢?当然,一样不花半毛钱。如果我比现在还要年轻、还有魅力的话,多少会将自己弄得整洁点。不过到了这年纪,还是这模样比较轻松。”
这又是一件有趣的提议。
寺内在当时,对于老人所抱持的主义或者该说是哲学,将那样的东西,对照自己到目前为止的生活,中途便产生了肯定的感觉。
而今比起这种不可思议的生活,到底有没有罪之类的问题,接下来即将面对的服装冒险,反倒让他产生难以言喻的兴趣和勇气。
“既然是你提起的,自然不会有危险吧?”
“啊啊……当然啰,没人会抱怨的。就算有也绝对不构成犯罪。嗳哎!天气还真不错,悠哉悠哉地慢慢踱去吧!”
此刻正在接近中午的城镇巷道内,寺内和老人边争论着与服装毫不搭调的都市道路论等等边悠闲散步。
“嗳,只要在这一带闲晃片刻,等一下应该就有人拿衣服过来了。”
那里是日比谷公园的、位于前图书馆后方树丛之中。老人如此低喃着,在旁边的长椅坐下来。
即便是公园,一到了这附近,便有一点幽邃的感觉,漫步的人影很稀少。早春的淡淡阳光,越过树木空隙,在地上交织出层层叠叠的细影。
寺内同样在老人旁边坐下。为什么只要在这附近闲晃,就会有那种好事者拿着衣服来呢,他正想开口问老人这件事。就在那时候,两人背后似乎有某种慌张的骚动。
“喂!”
沙沙沙沙……树丛传出声响,两人眼前出现不可思议的人物。而且,手中匕首已经拔出刀鞘,可以看到它闪着光亮。
“麻烦将你的衣服给我,我会将我的给你……不要的话就说不要,快一点!”
那男人长得一副股票掮客的浪荡子模样。三十岁左右的眼角上吊,确实有一股凶狠的味道。他露出后有追兵的态度,再一次说:
“快一点,拜托。”
用没拿匕首的左手,拜托因过于惊讶而傻住的他。
“快一点,动作快一点!”
回过神的他只得脱下衣服。一套西装已经买掉了,现在脱掉的是被油垢弄得皱巴巴的立领衬衫。然后是已经变形的黑短靴。
男人从他脱掉的那一头,利落地将立领衬衫穿在身上。当他想看对方穿好了没,人家早已从树丛那方跑掉了。
寺内只好穿上男人的大岛鹿儿岛县大岛所产的绸缎。,将短外挂上的对结绑在一起。那时候寺内总觉得老人说的话,就好像神的旨意一样,但在下一秒钟,追上来的刑警却从后方抓住他的肩膀。不过,刑警一定认识先前的男子。当他提心吊胆说明自己被匕首威胁的事情后。
“很好,然后他往哪个方向去了?是吗,那么等一下到××署来,你可是目击证人!”
刑警像是丟掷似的将大型名片交给他,就那样也从树丛那方跑走了。简直像在做梦一般的这段时间。这件事在一时之间……据说一直到老人说明之前,寺内怎么样也无法相信它是事实。
衣服变了。他如今是个出色的青年。啊啊……该如何形容老人的话呢,多么有智慧啊!对于寺内的惊讶,老人一如往常地哈哈笑,然后说了:
“看吧,完全不一样了?只要稍稍修整门面,不管到哪儿都是不丟脸的年轻人。为了庆祝中午就在餐厅吃吧!不知道那袖子里有没有放钱。没有的话就到这附近捡也可以……”
老人的话让他试着将手伸进袖子。怎么一回事,尽管没有钱包,却有一张光溜溜的五元纸钞,而且连一道折痕都没有呢!
“哟,这可是意外收获啊!”
应该说老人的惊讶更胜于寺内。寺内只是茫然发呆,暂时还不知道要做什么。
“总之先去某个地方吃午饭吧,只要有钱就算上馆子也不用怕。”
老人率先站起身。寺内跟在后面。然后走进近处的餐厅,老人甚至点了一杯啤酒给他。老人还会告诉他什么事情呢?
“没什么啦,只要稍微了解都会的情况,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的。今天早上,我在那家食堂,稍微偷听了一下隔壁家伙的谈话,听说麹町的某个地方,发生了一桩案件。虽然是无聊的强盗案件,总之从他们的对话当中,我大概可以想象嫌犯是什么样子的人。如此一来,像我将近过了十年这种生活的人,那嫌犯会在什么样的地方如何躲藏,之后又会从哪条路逃亡,我大概立刻知道了。我想既然有便衣在追捕的话,大概是那一带吧,所以才会带你去碰碰运气。袖子里放进了这个算额外收入吧!没错啊!是预测啊!因为他大概没办法马上换掉衣服,什么?有必要去吗?在辽阔的东京是不可能第二次遇到那个刑警的。如果去警局的话,好不容易到手的衣服就会被没收,”老人的心情大好,如此说明道。
之后又接着说:
“呐,都这么派头了,离开这里后顺便经过理发厅,将脸打理干净吧!如此一来,我会教你更加有趣的事情。绝对不是犯罪喔!还有这一次,顺利的话说不定会弄到相当的金额。不对,说不定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事。因为你是个老实人,搞不好,或许还可以回到人群里。哎,那些事暂且打住,总之你早一点修整门面回来。我会在公园里和猴子玩儿。”
老人所说的下一件好事是什么呢?从一大早,不,从昨晚开始的经验,已经让寺内对老人完全信服。还有对于这种愉快的生活,如今的他几乎持赞成意见。
他在附近的理发厅边听着剪刀近在耳畔的声音,边思考着老人的下一桩“好事”。
自己睡了。然后吃了、穿了。此外还会有什么好事?钱吗?不对,老人说比钱还要棒。说起比钱还要棒的东西……喔喔……女人,难道老人要给自己一个恋人吗?
寺内怀着喜孜孜的心情离开理发厅,折回老人正等待他的公园。
“听好了,这街道没有名字,就算是参谋本部的地图也找不到它。仔细听好了,如果你没有出错的话……”
老人做了如此的开场白,差不多该透露下一件“好事”的场所了,在公园一处光滑地面上,拿着石头开始画下新奇的路线。
“这里是三越,了解吧!然后这里是车站,从三越和车站之间拉出一条线,这地方朝直角走一会儿,会来到有白色邮筒的香烟摊前面。嗯,油漆脱落变成白色的了。这家香烟摊的右边有条巷子,从这巷子这样走进去之后,数右边的房子,在第一家、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的地方,路像这样分成两条。不可以走左边的。接下来只有一条路,你就一直往右往右走。走了十四十五分钟的时候,会碰到黑色的木板围墙,没关系,你只要推开木板围墙就可以了。明白嘛!之后会来到大约这么狭窄静谧的通道,听好了,最后走到这条通道时,要尽可能安静,吹着口哨慢慢从这里走到这里。嗯,那样就可以了。那么做的话,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绝不能畏首畏尾的。不论何时都要神采奕奕,还有不管何时都要落落大方……哎嗳,总之你就去试试看吧!如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就再回到浅草。我大部分在这时间都会到那张长椅上。”
老人说的话不知何故很具有威力。虽然结果如何无法料想,但在经过上述的冒险,以及和老人相处间的对谈之后,寺内下定决心要勇敢地朝着那不在地图上的街道前进。
虽说白天变长了,不过都市的夕阳不一会儿就照射在公园的长椅上了。距离五点钟还有一点时间,晚报的发售铃声嘈杂响起,家家户户仿佛能唤起乡愁的冰冷路灯亮了起来。
和老人分手后的寺内,胸口边鼓噪着不可思议的感觉,边从老人指示的三越和车站间的路线,经过有邮筒的香烟摊,还有老人称做一家、二家、三家的地方,造访那座疑云重重的街道。
进入香烟摊的巷子一带,尚未觉得四处的房子有什么奇怪之处,往前一步,弯过第四家的转角后,没想到东京、而且是闹区的一角,竟然会有这么奇妙的巷子,那条小巷子曲曲折折地蜿蜒着,而且左右两侧的每栋房子,全都用黑色木板墙围着,那条巷子的对面,竟然一栋房子连通往厕所的出口也没有。就好像是愤世嫉俗的怪人,偷偷为消磨时间而打造的、看起来一点意义都没有的死路。
往前一会儿,碰到了老人口中的木板围墙。寺内试着推开。令人惊讶的是,那儿再度如那老人所言,静谧地、屋子附有格子窗般地,悄悄在他眼前展现开来。他断然地吹起安静的口哨。其温柔的节奏,仿佛敲门般,溜进了空无一人的各家屋檐,流进了格子窗。
我在此处,并不太喜欢提到寺内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不过,作为到目前为止的书写顺序,我将大概说明,在那一间房子内,寺内他和一位妇女交往的情况。
虽然我也无法相信,东京的正中央,会有那么一个只限出海人居住的街道,简单来说,那里是全由看家的女人组成的一区,邀请寺内的正是长时间苦于无人陪伴的女人。他没有经人指点便闯入那里一事,格外令对方高兴,寺内和女人度过了一个礼拜据说每天都很值得赞叹的日子,风趣又迷人的生活让他忘了一切。关于他忘了一切这一点,虽然需要更进一步的说明,不过男女之间微妙的关系,读者应该很能理解。
就在寺内过着那种生活的时候,他明白了对方是何等的美丽……这份美丽包含女人的聪明、教养、气质。终于超越了单纯的兴趣,以前不曾有过的情意,在那个美代子身上——第一次感觉到了。
因此在那个难以描述的一个礼拜结束之际,已经不能再待下去的时候,那次的离别让他感到何等的哀伤啊!
“过了一个月又能见面了,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一个月后再来吧!”
寺内表示当时对方的眼眸中,闪烁着某种湿润的东西。
就那样,结束了这诡异的一个礼拜,寺内辞别了女人家再度成为都市一员时,已非从前的一文不名了。我不知道那样算是犯罪或者不是男子汉的作风,总之寺内怀有足够生活两个月的金钱。
但,故事到了这里还没有结束。虽然只是一件小事情,当他辞别女人的住处加入久违了的人潮时,不得不提到有辆险些撞死他的轿车。那辆轿车,宛若欲置寺内于死地般,他往右躲就往右开,他往左闪就往左开,将近五分钟的时间,在电车通过的中途,忽左忽右地追杀他。但,不可思议……真正的不可思议是……他得以从那劫难脱身,之后他谨慎地展开新生活。一个月后无法忍受思念的寺内又再去到那个不可思议的街道一看,尽管有那么划分的一区,但就算试着从邻居那儿打听她的消息,怎料得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她这个人存在。
寺内再度花上了一天的时间,在浅草打探老人的行踪,有好几晚他都靠在那张充满回忆的长椅上,直到最后还是没能见到老人……
经过了两年,在第二年的初夏,他偶然在歌舞伎座的华丽特等席上,发现了先前的老人,以及女人,而且还是两个人在一起。
“喂喂!美代子,美代子!”寺内在众人面前忘我地大叫。
菊五郎的棒绞歌舞伎的剧名。描述某诸侯为了不让家臣在自己外出时偷喝酒,遂将他们绑在棒子上。没想到家臣照喝不误,喝醉之后还戏弄办完事回家的诸侯。剧中正咕咚咕咚地演到精彩的时候,基于某种因缘,眼神飘到特等席的寺内,那儿,喔喔,打扮得光彩夺目的她,正与先前那位不可思议的老人并肩坐着,大概是佣人吧,女人让一位同样美丽的年轻女子抱住两岁的孩子,静静注视着舞台。
忘不了的长脸、眸子、嘴唇,而且那个老人,竟然穿着日间礼服,一脸平静、从容不迫地坐在她身旁!
寺内多么惊讶……那老人本是何许人物?还有那女人,所爱慕的美代子又是谁的夫人?现在看来,很明显地老人并非过去的乞丐,而她也很明显地不是过去的船员妻子!
“美代子……美代子!”
他再次忘我地呼喊。然后就那样地从座位站起。
但此时,另一方面,老人和女人,不知是否认出了他的声音,或是特别的时间到了,刚好也从座位起身准备回家。
寺内跌跌撞撞地穿越吵闹的人群,尽管一度弄错方向,仍旧拼命跑出玄关。跑出去之后,他看见老人和女人一起搭上轿车。还来不及思考,轿车已在不自觉间消失于黑暗中了。
稍微瞥见的司机长相,总觉得在哪里看过似的,但那时候寺内并未想起来。
不过,他还没有绝望。周围的照明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轿车车牌。从戏院的人们对待他们的慎重态度,司机对待他们的恭敬态度,说明了他们是大有来头的老人与大有来头的夫人。那辆轿车一定也是他们的自家用车……
他以一一一六六六的车牌作为基本资料,很快地得知女人是子爵胁坂夫人,那老人是入赘的七尾医师。
他没有一丝勒索的念头。不过,知道这件事之后,在某种难以说明的东西驱使下,某天他造访了麴町的子爵宅邸。然后,喔喔,那一点点的行动,竟将寺内推入这般不幸的境地!
“呐,仔细想想这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关于香烟的那件事,”长长的故事结束后他说道。
“打靶屋云云的姑且算是合理好了,但是事实上真的会发生吗,还有大众澡堂也好、日比谷的小偷也好,事实是否和他说的一模一样呢,而老人为何要帮我到那种程度,呐,全是为了让我和那女人发生关系,老人一定从以前开始便在物色适当的青年。他看过我的履历表,只要演一整天的戏试探该位年轻人,不就能查明一个人,对方是如何完美的男人或是什么样的吗?
“特别是我,那天晚上一开始,已经被调查过自己身体的各个角落了。没错,就在那间没有名字的大众澡堂。那女人带到歌舞伎的小孩子,啊!确实是我的孩子。他们一心想要孩子,所以才会那样利用我。利用完后便想杀我灭口。一一一六六六的轿车,就是当我从那个不可思议的街道走进久违的人潮时,想要撞死我的车子。
“我认识司机的脸!然后我好不容易和那老人见面了,该怎么说呢,他们运用金钱和权力,终于将我送进这种地方。愈是辩解愈被当成病患看待,让我深陷在这个无法逃脱的地狱。啊啊……有谁,有谁愿意多少相信我的故事呢?那个孩子,将来的子爵,其实是我的孩子啊……”
在还算自由的精神病院一室里,寺内告诉我这些故事。
听说他自杀后,我想起了这个故事的点点滴滴。
读者对于这故事,是否依然将其视为精神病患的疯言疯语,一点也不相信,不做任何思考呢?
作者简介:
别名荒木十三郎、女钱外二,本名荒木猛。明治三十六年五月一日生于冈山县牛窗。在大正十五年的《新青年》五月号发表处女作,昭和三年开始在《新青年》杂志编辑部上班。
之后以《疑问之三》参加新潮社的未发表作品集《新作侦探小说全集》。那是桥本唯一的长篇,在此之前他一直被视为短篇作家。昭和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九日,殁于牛窗町。
本篇刊载于《新青年》的昭和五年四月号。随着一个不幸男人的奇妙体验,一针见血指出贵族社会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