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秘 女 郎
平林初之辅
一
左手边三浦半岛到房总半岛之间隐约轮廓突入海中。
右手边伊豆半岛东侧海岸线呈锯齿状波浪延伸而去。
正面有大岛浮在水平线上,遥远的前方,初岛看起来格外清楚。
眼下,热海车站前的喧闹声、孩子们在国小操场满场奔跑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云雀的啼叫。
龙之介靠坐在M饭店露台的藤椅上,身体尽情沐浴在日光下,闭上了双眼。就在旁边,可以听见饭店厨师一来一往投接软球的单调声响。虽是一月底,不过天气却暖洋洋的。
朦胧睁眼一看,山野小姐就站在身旁。她的打扮大约是二十二三岁,从外表看来,分不清楚是姑娘还是太太。就算在饭店里,也摸不透这女人是何来历,只好模棱两可地称呼她为“山野小姐”。
“今天真暖和啊!”龙之介赶紧说道。
“真的很暖和。”
对话到此结束。
两人都不太喜欢说话,也没有什么共通的话题。况且两人见面五次,只有一次会公式化地互打招呼。尽管如此,因为两人都极度无聊,没有一天不会在露台、撞球场碰上个五六次,滞留一个礼拜的期间,自然而然就熟悉了。
“你去过梅园了吗?”
“没有,还没去过。”
“听说现在正是赏花的时节。”
“是吗,那倒想去看看。”
龙之介对于自然不太有兴趣,一点也不想参观梅园什么的。总之,梅树到处都是,而且一想到只不过是开花罢了,提不起兴致特地跑去观赏。而且就算再怎么想去,一个独身男子,也不方便单独邀请女子前往,因此他仍旧坐着,自言自语般的语气应付过去。
“如果你要去的话,我也想同行喔。”
“说的也是。”
对方的回答让他感到意外。即便如此,实在穷极无聊,既然有人邀请,总比待在露台,将报纸从这角落看到那角落得好,外出似乎占了几分上风。
“那么就去看看吧!”
二
车子里面,两人一直闭口不语。
就算下了车,沉默依旧持续。
两人隔着两三步的距离,走在梅林中。
“花开得正盛呢!”
龙之介试着打开话题。
“对啊,”只有这样回答了。
龙之介觉得女人很不可思议。
大多数的女人,就算不觉得有什么漂亮之处,在这种场合,通常会使用“哇啊!好美喔!”之类的夸张对白。
然而,这女人,却像有什么要事在身,仿佛走在东京的偏僻城镇那样面无表情。
“要不要休息一下?”
约莫花了十分钟,大致走过梅林一圈后,山野小姐走到一张长椅旁说。
“休息一下吧,你应该累了?”
龙之介掏出手帕,拭去长椅上的灰尘,邀她坐下。
“谢谢。”
她疲倦地坐了下来。龙之介也并肩坐下。旁边有一对狗父子正在向阳处嬉戏。
“呃,岛先生,我们这样子看起来像什么呢?”冷不防地她这么问。
“这个嘛……”有点尴尬的龙之介含糊其词。“看起来应该不像朋友吧?若说夫妻或兄妹,又太生疏了,情侣的话年纪的差距则太大……”
“不过,也有不太说话的夫妻吧?”
“倒不是没有……”龙之介苦于回答。
她伸手抚摸狗儿的脖子。她的脸,突然明朗到认不出原貌了。
“我有一事相求,你愿意听吗?”
她踌躇着低头说道。
“如果是我做得到的事,我什么都愿意哟。”
对于来自年轻女子的请托,龙之介开心地回应。
“不管是如何失礼的要求你都答应吗?”
“没关系,什么事呢?”
“你还会在这里停留一阵子吧?”
“嗯,我打算再住十天。”
“非得待在这里不可吗?”
“没那回事。只是突然有工作上门,暂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哪儿。”
“那样的话更好。我有个奇怪的请求,能让我假扮你的妻子,到哪儿都带着我吗?我一点都不会妨碍到你。请不要询问有关我的任何事情,只要在你逗留的期间,假装我是你的妻子就行了……”
三
龙之介无法认真地应答对方过于意外的言词。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但对方是认真的。
“突然提出这种请求,一定害你吓了一跳吧!这有很复杂的内情,可是现在不能说。只不过,我必须隐藏身份一阵子。因为目前家里的人正在拼命找我。虽然我在那家饭店用的是假名,但是一想到接下来不晓得会不会被找到,整个人提心吊胆的。而且一个女人家待在那种地方,会传出不少流言!饭店那边,一定认为我是横滨的小酒馆女侍还是什么的吧!如果能假扮你的太太,我真的会安心许多……”
龙之介内心忖道,这可是一件有趣的冒险。不过,却也不能够立刻贸然答应的请求。
“总而言之,希望你能再说得清楚一点,”他有点强硬地回答。
“那个原因现在不能说,我知道自己很任性,不过请你完全相信我,答应我的请求,好吗?”
龙之介从一开始便直觉地信任对方。因此他相信此举应该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只是受好奇心驱使,想多探探对方的底细。
“那么,我就相信你。因为能对素昧平生的我提出这种要求,现在的坏人应该做不到吧!况且,你虽然非常沉静,但有时候,你的脸却会像青空般清澄明亮。那是本性善良的人才会出现的表情。再说你都愿意相信我了,不是连我也必须信任你吗?不过,既然你信任我,可否顺便更进一步,透露一点内情呢?”
女人心中似乎有某种挣扎,眼睛望向虚空,犹豫了一会儿。
“因为我知道你的职业,还是决定不说了。”
“啊啊,就因为我是报社记者吗?这是说我不值得信赖啰?”龙之介直爽地说道。
对方知道自己职业一事令他有点惊讶。
这么说是因为他自己也忘了自己的职业了。一想起自己的职业,脑海中同时揣测着这件事是否有报道的价值。出售秘密对记者而言并非不道德的。况且他如果是秉持着报社记者的自觉来探究秘密,对手只是区区一名妇女。
没有挖不出来的秘密。不过……他想……对方知道自己的职业,而对自己做了那样的请求。
由此可见,身为人实有义务回报对方的信赖。然而……在他心中,专业意识和道德意识开始激烈地拉锯着。
四
“对,报社记者不管多么想守住秘密,终究会输给专业意识啊!而报社记者又非得那样不可……”女人轻笑说道。
“那么,我就什么都不问吧!还有,就照你所说的做。不过,你说假扮成夫妻,到底该怎么做呢?”
龙之介并没有完全放弃专业意识。然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孤注一掷的情绪使然下,他决定投身从天而降的奇妙冒险。
“对啊,应该怎么做呢?”
山野小姐(暂时只能如此称呼她了)似乎完全没有把握。
“不管如何,已经不能住在那间饭店了。之前一直以不同的名字个别投宿,今天开始突然对外称做夫妻也很奇怪。而且,那家饭店,对我的事情十分清楚。”
“说得也是,总之先从那间饭店退房……”
“之后,名字该怎么办?用我的名字吗,还是两人都用假名?”
“假名如果被识破的话不是很麻烦吗?我也蛮担心那个的哟。不知道警察会不会过来盘查。”
“虽倒不至于如此,那么我照旧使用自己的名字,光你使用假名吧!”
“如果可以的话……”
“要取什么呢,你的名字……道子怎么样,岛道子这名字不是挺常见的吗?”
“啊,只要有名字就可以了……”
“就这么决定了,接着是住宿地点,想到哪儿去呢?”
“那个嘛……”
“这里的A饭店如何?”
“那里已经认识我了。”
“那,镰仓的K饭店呢?”
“那里也已经很熟了。”
“那么逗子的N饭店呢?”
“那地方我也住过了。”
“那么,干脆住日式旅馆吧?”
“……”
不知道为什么,道子(从现在起如此称呼她吧!)对日式旅馆没什么兴趣。
“要不然干脆到东京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对我而言那是最好的安排。我觉得东京是最适合躲藏的地方。在这种小地方,不管怎么做都很容易被盯上。如果刚好遇到熟人,一切就完了。不过,难得来到温暖的地方,却要回东京,对你真不好意思。”
“哪里,我都无所谓啦!反正不用动脑的工作。那么,虽然有点吵,不过就选M饭店吧!因为S饭店呀、T饭店很容易引起注目。”
“那就麻烦你了。感激不尽。我真的有种得救的感觉。”
五
“那就慢慢踱回去吧!虽然已经回暖了,不过外头还是挺冷的。”
两人从长椅上站起。
两人并肩行走的时候,龙之介总觉得有一种难为情的微妙感觉。照相馆推销拍照,贩售连枝柑橘的小贩喊着“太太,要不要买土产啊?”这些话听起来也给他带来一种说不出甜腻的感觉。
两人进入司机打开车门等候的车子。坐在车里的时候,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来路不明的女人,请求自己和她扮演有名无实的夫妻,小说的世界无从得知,现实世界有可能发生吗?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冒险小说的主人翁。以及,在这之后,一想到将会展开什么样的冒险,一颗心就不由得雀跃不已。
车子启程后,一直保持沉默的道子突然说:
“既然是夫妇,分房住的话是不是很奇怪?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担心这件事。”
尽管龙之介还没注意到那边,但夫妻分房睡当然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亲口说出来。
“说的也是噢,或许是蛮奇怪的。”
“M饭店的客房有两张床吗?”
“如果是双人房的话,倒是有两张床……”
不过,不是夫妻的孤男寡女,就算各据一床,锁上门在同一间房间里睡觉,倒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如果道子是某人的夫人,两人同处一室的事情被丈夫发现了……现在龙之介才发觉答应了不得了的要求。不过,既然已经承诺,事到如今更没有理由拒绝同房了。
“我觉得,称做夫妻却分房睡,反而会引起饭店的注意,说不定会被盯上。”
“这也有道理。那么,要同住一个房间吗?”
“如果连你都同意的话,我当然不会在意了。不过,你觉得很厌烦吧!居然由女方提出这种事。”
“倘若彼此信任的话就不算什么了。只要心中光明磊落的话。”
虽然龙之介这么说,但他心中绝对不是光明磊落。
一想到仅有数面之缘的男女,接下来要在同一间客房生活十天,总觉得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生。
车子抵达饭店的门廊后,两人几乎是肩挨着肩走进大厅。
六
翌日,道子穿上黑天鹅绒的衣服,龙之介穿着茶色的西装,两人搭乘同一部车抵达车站。
两人搭上车子离去后,前来玄关送行的饭店年轻服务生们,状似嫌恶地说:
“啧,瞧不起人嘛,昨天一天就已经搞上了,那家伙,一定是厚颜无耻地想将人家带出场吧!”
“我才觉得倒霉呢,这个月苦心奉承的家伙,仅仅六天,就被油豆腐给拐走啰!”
“照我一开始的估算,一定是高级妓女啦,她可不是普通的女人。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像母蜘蛛织网等待猎物嘛!刚好抓到那个笨蛋报社记者,这次大概连骨头也会被啃光了吧!”
“没错,倒霉啰,倒霉啰……”
两人买了前往东京的绿色车票,坐在面对面的座位。道子将帽沿压得低低的俯着身体,一直到大船附近几乎没说过半句话。龙之介也将上半身靠在座位椅背,闭着眼睛。
“你在做什么样的工作?”冷不防地她低声询问。
“很乏味的事情啦,公司放我两个礼拜的假,要我写议会的谩骂新闻。我本来有将资料带来,只要写字就行了,”他边指着架子上的公事包。
“我来帮你吧!你用念的,我来记录,一直发呆好无聊噢,又不能随意外出……”
“还没到需要人家帮忙的地步,原稿都在胡说八道,所谓的报纸新闻,不变成笨蛋还真写不出来呢。虽然是胡说八道但读者却也接受,长官甚至比读者还爱看。到哪里都一样,报社里面脑袋最空的人就属长官了。”
“说的也是噢,现在的年轻人大抵脑筋都动得很快。”
“对了!”龙之介陡然想起。“我们对外宣称是夫妻,说话的措辞也有必要做一些改变吧!例如我称呼你的时候,道子就显得太慎重了,而你称呼我为岛先生,也挺奇怪的。”
“对啊,在这之后,马上就要准备过夫妻生活了。应该怎么做呢?”
“总之,你就叫我喂、老公之类的,还有必须和第三者对话的时候,就直接称呼我岛吧!”
“你要怎么叫我?”
“那个嘛,道的话未免太柔情了,道子也叫不出口,小道怎么样?”
“我喜欢,我喜欢小道这个名字!”
“你不介意吗?”
“不会。”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有种说不出的微妙心情。突然觉得你不是外人,好像有一种亲切感。”
道子边笑边打趣地说:“那不就是恋爱吗?”
“不,和恋爱不一样。”
龙之介后悔将对手的玩笑话当真而极力否认。他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七
“市外西大久保六七,岛龙之介,报社记者,三十五岁,妻道子二十八岁。”
龙之介一口气流利地在柜台登记,随小弟的引领搭上电梯。
“八楼。”
两人被带到的客房,正面有一张书桌,中央是两把粗糙的椅子隔着一张桌子,房间两侧的墙壁分别摆置一张床。
床铺并没有挨在一起,龙之介觉得这样也好啦。道子似乎也那么想。
小弟放下道子的大型衣物箱以及龙之介的公事包离开后,道子坐在其中一张床上说:
“你一定在想幸好床没有排在一起吧?”
“没错,”龙之介边笑边回答。
“如果排在一起的话你打算怎么办?”道子仿佛看穿对方内心想法般继续说道。
“那样的话还真伤脑筋啊!”
“如果那样的话,你会故意将排好的床铺拉开,空出一点距离吗?”
“说不定会那么做喔!”
“可是,你不是说只要彼此光明磊落,就算床排在一起也无所谓吗?昨天你说过的。”
道子仿佛能一步步抢先看透对方的心理似的,让龙之介对她那样子的说话方式感到莫可奈何。他觉得比不赢对方。同时也悄悄为其大胆、闪耀着知性的洗练对话,感到心动不已。
如果这女人是自由之身,他应该会爱上对方吧!她对他的说话态度,真可谓是时时刻刻增加亲密度,不知不觉已到了口无遮拦的地步。
他也想回应那样的言词,无奈总显得极度笨拙。
“如果我喜欢上你怎么办?”龙之介想要对抗道子几乎可说是高压的言词,打算挫挫对方的锐气,如此说道。
“你现在不也很喜欢我,不对吗?”
“那,如果我爱上你了呢?”
“没关系啊,我最喜欢被爱了,爱我吧,请。”
“那样的话,你也会爱上我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神,恋爱这东西靠的是直觉吧!突然间,在自己也没有发现到的时候便爱上了。如此一来,尽管觉得不能去爱,却也没有办法预防。”
龙之介为自己无聊的发言感到羞耻。然后他暗中决定,不要爱上这样的女人。
“你是不是开始怕我了?一定是那样没错。不过我不是那种可怕的女人哟。”
龙之介被说中心事后,当真觉得这女人可怕极了。然后回顾即将和来历与名字都不清楚的女人度过一段奇妙同居生活的自己,总觉得有一种被狐狸迷住的感觉。
八
那一夜,龙之介穿着一件衬衫,就那样躺在床上看报纸。总觉得冷静不下来,无法着手工作。
楼下的马路,不绝于耳地传来电车、汽车的噪音。东京车站接连不断的高架线,一整天都有列车来来往往。
室内的温度将近华氏八十度(摄氏二十六度多),龙之介因为穿着毛料衬衫,皮肤都冒汗了。
“我可以换成浴衣吗,你要不要也换上?”
龙之介丟下报纸,起身说道。
“请便。”
道子维持坐姿吐了一口烟。
她自抵达饭店后,紧接着开始大辣辣地抽烟。
“你也该换衣服,准备休息了吧?已经超过十一点了哟。”
“嗯,你请便吧!”
龙之介脱掉西装卷成一团扔在椅子上,换上饭店的浴衣。室内的温度变得刚刚好。
“老公,绅士啊,每天早上只穿烫好的裤子呢。”
道子将龙之介脱下的衣服折好。
“没关系,放着别管了。”
“关系可大了,你觉得无所谓,做妻子的我可有所谓啊!”
听到妻子一词的时候,龙之介觉得身体好像被一种柔软的东西给包围住了。实际上,她在整理他脱掉乱放皱巴巴的衣服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人家老婆。
道子将龙之介的西装整理好之后,这回开始脱掉自己的外袍。他扬起细眯的眼睛,看着她将脱掉的长袍折好放入浴衣箱,仅穿着连衣裤和衬衣,在床铺一角弯下腰脱掉丝袜。
之后,她赤脚穿上拖鞋,站在化妆台前。之后她轻快地描描眉毛,涂涂口红。龙之介有时候会忍不住眯眼看着那方向。他能感觉到单薄衬衣底下丰满的肉体轮廓,正生气勃勃地动作着。
龙之介恼怒地闭上眼睛。
不过,眼底的残像却清楚地余留下来。
总觉得,好像有种又黏又滑的东西,攀缠上他的皮肤了。
作者简介:
明治二十五年十一月八日生于京都府,昭和六年六月十五日于留学地点巴黎逝世。初期以左翼文学的评论家而闻名,后期涉足侦探小说的创作。之后在昭和四年五月开始,改造社版的《日本侦探小说全集》中,与桥本五郎共列一卷。战后鲜有机会再受到评论,仅止于重新收录《予审调书》。
身为早稻田大学文学部的副教授,留学法国,不久即以四十岁年轻之姿客死巴黎。昭和六年,在住处书桌上发现的未完的短篇遗作即为本篇。不知是作者写至一半失去兴趣因而未完成,抑或打算回国后完成,却因客死异乡终至未完,已无从得知。神秘女郎和报社记者的感情到达最高点时,故事便中断,作者打算安排何种结局,也成为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