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鹤

我跟你有些不同,我这人太过老实了。娶了一位不是处女的妻子,三年间还一直被蒙在鼓里。或许这些话不应该跟你讲,因为这对还在热衷于编织幸福谎言的妻子来说非常残酷。大抵世间的夫妻对此也都非常厌恶吧。不过我还是要说,真想揍揍你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我没有读过瓦雷利PaulValery,法国象征派诗人,有诗歌《海边墓地》及评论等。的作品,也没有读过普鲁斯特法国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著作。大抵我对文学是一窍不通,不过不懂还更好些,因为可以使我对事物看得更真切些。人类--所谓人类,不过是闹市里聒噪的苍蝇。因此对我而言,作家才是一切,而作品则一文不值。

再好的作品都是作家写成的,至于存在所谓超越了作家的作品,不过是哄哄读者的鬼话罢了。你听到这肯定已经满脸不屑吧!你一直试图让读者相信灵感之类的东西,一定会认为我的话很俗气,很看不起我在这大发牢骚吧。这样的话,我得阐述得更清楚些。我的文章总是只为自己而作。如果你脑子还够用的话,估计这时候应该对我嗤之以鼻了吧。对,既然你这么聪明,就不要打断我,请让我继续往下说。

我现在写的这篇小说,就是想让你蒙羞。当然这个题材或许也会让我颜面大失,不过,即使丢尽脸面也并不乞求你的怜悯。我现在只是想站到比你高的地方,用人类最纯粹的痛苦与烦恼,给你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妻子和我一样,在很多事情上喜欢撒谎。今年秋天刚到,我就写完了一篇小说,那真是篇向老天爷炫耀我家有多幸福的短篇小说,也让妻子读了读。她低声读完了小说,称赞写得不错,然后就把话题岔开了。我就算再怎么愚钝,她这种奇怪的举动,也不得不让人产生怀疑。我一直在思索为什么妻子会对此不安,这事整整耗掉了我三个晚上。全部的疑惑,渐渐汇聚到一件令我蒙羞的事实上,因为毕竟我这个人比较多疑。

于是和妻子吵了起来,这个事也花了我三个晚上的时间。她不时反唇相讥,时不时还发发火,最后我想了一个很损的办法,在那篇小说中,写到了像我这样的男人居然也能高高兴兴地娶到处女。我专门写这件事,就是想讥刺妻子,恐吓她说,以我现在是小说大家的身份,这篇小说定会流芳百世,那么如果你有不实之言,肯定会被后人戳脊梁。

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妻子,果然被吓到了,沉默了一会儿,嚅嗫道:“只有过那么一次。”我笑了笑,爱抚着她,安慰道:“这都是年轻不懂事受的伤害,也没有什么。”实际上是想让她再说详细一点儿。一会儿,啊,她又改成了两次,接着又说是三次。我仍微笑着温柔地试探道:“那是个怎样的男人?”回答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名字,她还在说那人名字时,我真是发自内心地紧紧拥抱着她。这真是一段孽缘,然而同时又是一段真挚的爱情。妻子最后说出有六次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了。

第二天早上,妻子神情显得轻松愉悦,早晨在饭桌前,她撒娇地两手合十地向我拜托。我咬了咬嘴唇,爽朗地笑了笑。于是她的样子随和起来,问道:“有点难过吗?”说着偷偷瞄了我一眼。“有一点。”我说。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再怎么永恒的形象,从本质上说终究不过是些凡俗之物。

这里再告诉你我是怎么度过这一天的。

这时候,妻子的容颜,她脱掉的袜子以及一切与她有关的事物都不想再见到。因为这不仅仅会让我回忆起她不好的往事,也会让我回想起在此以前的欢乐时光。那天我马上就外出,决定到一家少年西洋画家那里坐坐,因为他还是独身。在这种场合下,是不宜去找结过婚的朋友的。

一路上,为了不让脑子里一片空白以及不让昨晚的事钻进脑中,我一直在竭力想着别的事情。人生艺术之类的问题有点危险,特别是文学,一碰到就会生拉活扯地把我拖进现实。我又开始想研究起路上的植物来,枸杞是灌木,春天要结束的时候会开白花,究竟属于哪一科就不得而知。秋天,像现在这样再过几天就会结上小小的黄果实了。再往下想的话就危险了,我于是又匆匆地把目光转到别的植物上去。芒草,属禾本科,嗯,想来应该是禾本科没错。白色的花穗就叫做芒穗,是“秋之七草”之一。秋之七草分别是胡枝子、桔梗、苓草、红瞿麦以及芒穗。此外还差两种,究竟是什么呢?第六种是、第六种是……“六次!”耳边冷不防传来妻子的声音。

我几乎要跑了起来,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起来,几次差点跌倒。这些落叶,不对,这些植物别去想它,想些更无关紧要的东西吧!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重新整理我的思想。

现在心里开始背诵A加B的平方展开公式,接着又开始研究起A加B加C的平方展开公式。

听到了我所说的话,可以想象出你那副认为是不可思议的表情。然而我清楚地知道,恐怕你和我遭受同样灾难时,不对,甚至还没我的那么严重时,你那些平日里的高雅文学就没什么作用了。这时候郁闷的岂止是研究数学,甚至连逗逗甲虫的心都有了。

我历数了一遍人体的内脏器官,走进了朋友的公寓。

轻轻敲了下门,望见了走廊东南角挂着的金鱼缸,里面有四尾金鱼。因为朋友正在睡觉,我开始数起金鱼一共有多少条鳍。这时他睡眼惺忪地还闭着一只眼走出来,进了他的房间,我才终于松了口气。

最令人畏惧的东西就是孤独,因此才需要借助交谈来放松自己。对方如果是女性会引起不安,男性就会好些,尤其是类似老好人那样的男人最好。我朋友就具备这种条件。

我对他最近的作品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那是第二十号风景画,对他来讲是幅很大的作品。这幅画画的是在一片清澈的沼泽地里建的一间红屋顶洋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画布翻了过来,靠在墙壁旁边。我不假思索地过去又把它翻过来看,在当时的情况下,我究竟会做出怎样的评论呢?如果说像你那样的艺术评论就算是精彩的话,那么我的评论也肯定还算过得去。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次也学着像你一样,发表了些一针见血的看法。主体、色彩、构图方面,我都大体上都能挑出些瑕疵,而且尽可能用些概念上的术语。

朋友对我提的东西都唯唯诺诺。不对,自打一开始我就没有给他插嘴的空闲,一直都是我在说个不停。但是这样说下去,心理也仍然不踏实,于是就找了个机会就此打住,向他挑战将棋。

我俩坐在床铺上,在画得歪歪扭扭的厚纸板上布好了棋子,很快就下了好几盘。他时不时会陷入长时间思考,惹得我发火,于是就匆忙地草草下子。因为即便是一瞬间,我都不能让自己的大脑闲下来。

如此紧绷绷的心情毕竟无法持续太久,也开始对将棋产生了危机感,因为有些疲倦了。“不下了!”我说着将棋盘推到一边,钻进被窝。他和我并排着一起躺在床上,抽起烟来。我真是个浑浑噩噩之人,而休息却对我来说是头号敌人。一股悲伤的阴影一次又一次地掠过心头。罢了,罢了,我喃喃道,企图能赶走心里的那片巨大的阴影。但是也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因为我不可能总是一动不动吧。

会不会觉得我这人非常好笑?我满床乱爬,在枕头边拾起凌乱的擦鼻涕的纸巾,一丝不苟地折起纸来。

首先,将纸沿对角线折成两半,然后再对折,做成一个袋子,接着再将两边尖角拉出来,做成翅膀,然后把另一个尖角折成长长的鸟嘴。弄好以后,在这个小孔里面吹一口气,就做好了一只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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