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1)

德奥走在路上,感觉十分不真实。早上他离开那废弃的公寓,看到其他住户把空瓶子、剩菜剩饭和用过的尿布扔得满地都是,蟑螂、耗子满地乱窜。走出这条肮脏不堪的小路,拐到麦尔坎X大道时,他听到巨大的噪音,像斯谷维亚河的瀑布那么响,却远没有瀑布那般平静的气氛。噪音里夹杂着汽车鸣笛声、小贩的叫卖声、喋喋不休的交谈声,以及听不出歌词和曲调的音乐声。吵闹声无比刺耳、低音隆隆,德奥甚至感觉那音乐是在他的胸腔内震动。音乐声是从汽车里和小伙子们肩膀上扛着的收音机中传出的,那些小伙子们胳膊下夹着个篮球,头上歪戴个鸭舌帽,裤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胯上。他们走路拖着步子,跟屁股受了伤似的。

“天哪!”德奥想,“这些人是怎么了?”

他问穆罕默德一个会说法语的朋友,为什么人们喝的酒是用纸袋包着的。那人告诉他,在美国,公共场合喝酒是违法的,可是在布隆迪,人们都是在公共场所喝酒。在纽约,什么都是反过来的。路边有很多身体臃肿不堪的人闲散地坐在楼前的门廊下,其中有些看上去胖得快走不动道儿了。而在德奥家乡,只有有钱人才会发福,可这儿显然是纽约市的贫困地段。

当然,这里的很多人也有份正经工作,比如美发厅师傅、当铺伙计、小杂货店老板和酒水商人。也有人在街边自己摆个小小的摊位叫卖,卖的都是些磁带、口袋书、手表和衣服等日常杂物。

德奥看到有一群牙买加人在卖一种他之前很喜欢的面包。街边那个最大的服装摊子是一群塞内加尔人的,他们是穆罕默德的朋友,也说法语。这些人住在离德奥的公寓一条街远的地方,那儿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公寓”,但他们把那公寓当成小作坊,有男有女共六个人挤在公寓里用缝纫机做衣服。衣服是用非洲产的布料缝制的,做好了就拿到这个摊位上卖。那个公寓已经很挤了,德奥没法过去住。不过他们告诉德奥,他可以和穆罕默德一样,把行李寄存在他们那儿,使用那里的本地电话,还可以时不时过去洗澡。其中一个人还说:“你也可以学学缝纫。”

德奥明白这完全出于礼貌,不是实实在在的邀请。之前他晕晕乎乎地乘地铁逛了一大圈,那之后好几天,德奥除了干坐着什么也不想干。他就在那些塞内加尔人的公寓下坐着,因为那里看起来还不错。穆罕默德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上班,也只有这些塞内加尔还勉强算得上是他的朋友。他们的摊子就在附近。

德奥盯着马路看过往的人群,看到的都是黑人,这让他一度觉得自己是到了一个非洲城市。德奥完全沉浸在回忆里,忘了自己是在哪儿,他脑子里的画面走马灯一般转来转去,全是自家的房子、家人,还有那些把他吓得魂不附体的恐怖场面。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昏暗的早晨,站在冒着余烟的小草屋的窗前,凝视着倒在地上的具具尸体。

这时,两辆警车闪着刺眼的蓝灯开过来,停在德奥坐的门廊前。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从车上跳下来,嘴里大喊着德奥听不懂的语言。德奥觉得自己这是在做梦,但有个警察拿着手枪指着德奥的鼻子,冲他大吼,他一下子吓醒了。这是他在哈林区1看到的第一个白人。

过去的六个月中,德奥每每做梦都会梦见自己想要拼命逃跑,但腿却像被钉住一般,怎么都动弹不得。这梦他总是记得非常清楚,并总会由于猛地蹬腿而把自己惊醒。

现在,德奥就想跑,他想跳起来飞快地跑掉。这时,他听到另一个声音,这声音不大,但是是他能理解的法语:“德奥,你疯了?快举起手来!”这是一个卖衣服的塞内加尔人在压着嗓子冲他喊。德奥的手不由自主地举了起来。

警察给德奥戴上手铐,粗暴地推搡着他,把他的嘴扒开,用手电筒往里照,又查了他的护照和签证——多亏德奥随身带着它们。最后,一个警察凑近,狠狠地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就开着巡逻车走了。

塞内加尔人解释说那些警察是来检查毒品的,他们大吼是因为德奥没马上依他们的命令行动。

德奥的手过了好久才止住颤抖,但遭遇警察突袭这段插曲并没打断他的梦魇,那些警察仿佛是从梦魇中跳出来的。德奥又呆呆地坐回门廊下,除此之外他也别无去处。现在,德奥觉得异常疲惫。这是一种在他逃亡过程中都没有体会过的疲惫感,这种感觉让他的感官麻痹,觉得自己仿佛从现实中抽离,无法感知身边发生了什么。如今已经没人拿着大砍刀追自己了,他想,现在终于可以好好休息身体了,可是这回又轮到脑子转个不停。

要是能沉沉睡去该多好啊!以前他也经常睡肮脏的地板、湿冷的树林或是田地,可现在,在穆罕默德帮他整理出的公寓地板上,德奥却怎么也睡不着。深夜,他躺在柔软的毛毯上,脑子里不停地闪现着各种画面,想停也停不下来。

公寓的其他房间也都住满了人,他可以听到周围有小孩在哭,有醉汉在吵架,还有男女做爱时发出的沉闷的咕哝声,这让他觉得很恶心。不是因为这种性行为恶心,而是因为那是在公共场合。德奥一般只有在快天亮的时候才能睡一小会儿,太阳一出来,他就会立刻醒来,并习惯性地对自己说:“哦,已经是samoya了。”这个词字面意思是“一点钟”。在德奥长大的那坐山上并没有时钟,samoya的意思就是天亮后的第一个钟头。他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自己还是个医学学生,有爱他的家人,家里还有很大一群牛。

然后,他会意识到这轻柔的光线是从公寓支离破碎的窗户中照射进来的,然后便会困惑地想,如今的这个名叫“德奥”的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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