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琼布拉—纽约(2)

飞机在乌干达的恩特贝着陆。在机场等候转机时,德奥看到有一大家子人围着一个男孩忙成一团。那男孩看上去和德奥差不多的年纪,后来德奥发现他俩乘的是同一架航班。当机场温和的广播声通知开始登机时,围着那个男孩的一帮人开始痛哭流涕,那男孩也边往登机口走边抹眼泪。他可能只是出去旅游,可能很快就会回来了。德奥在心里对那男孩说:“你哭了,可是为什么呢?你看,你有这么多家人。”德奥有些惊讶,朦胧中忆起其实有很多微小的理由可以让人哭泣流泪,但这种感觉对于现在的德奥来说,仿佛只是一个遥远的梦一般。他的想法从一个极端飞快地跳转到另一个极端——所有的事情都是危急的,而不危急的事情都无足轻重。德奥想,如果他像那个男孩那样幸运,身边还能有这么多家人,他才不会哭呢,他也不会登上飞机,背井离乡。如果他还有家人……

德奥从小在布隆迪长大,总是光着脚跑来跑去。对一个农民出身的孩子来说,他其实相当优秀。德奥现在二十四岁,不久前还是个医学学生,三年来每每考试他都是班里的头几名。在布琼布拉机场,他很不情愿地把自己的人造革皮箱交给了行李搬运工,箱子里面装满了他成功的见证品:小学老师发给获奖学生的法语词典、普通临床教程,以及自己省吃俭用很久才得以买的听诊器。可是,这种平静充实的日子在六个月前结束了。过去六个月来,他一直在逃难,先是为了避开布隆迪的暴乱,后来是为了逃离卢旺达的大屠杀。

在学校的地理课上,德奥了解到世界上最重要的地方是法国,以及布隆迪的殖民者比利时。要是他认识的人——一般是位牧师——准备出国的话,人们一般会说这是要去“Iburaya”,通常这指的就是比利时或是法国,同时还被用来指那些遥远且很难想象的地方。现在,德奥要去的就是Iburaya,但这次是纽约。

德奥有一位医学院同学,名叫让,家中十分富裕,曾去过非洲中东部以外的很多地方。就是他决定让德奥到纽约去的。让的爸爸是个法国人,他写了一书面文件,证明德奥是出于公务要去纽约进行咖啡买卖,并帮助德奥申请了商务签证,还给他买了机票。因为怕被人盘查,德奥看了很多关于咖啡豆的资料,但实际上他根本不是要去做什么买卖。

德奥要从恩特贝飞往开罗,然后再去莫斯科。一路上他半梦半醒地睡了很长时间,任何一点声响都会把他惊醒,然后他便会警觉地看看机舱周围。当他意识到周围没有他认识的人时,德奥就会松一口气继续休息。

在德奥于医学院进修的过程中,甚至是在布隆迪国家的历史进程中,种族与肤色都是相当敏感的因素。但是在这班从莫斯科始发的飞机上,虽然周围坐着的都是皮肤白皙的人,但德奥心里毫不在意。毕竟在过去几个月里,白色皮肤并不意味着危险。德奥听说过法国士兵在卢旺达做的坏事,也看见过法国士兵在兵营里训练民兵,但现在醒来看到旁边座位上坐着一个白人,德奥却并没有什么恐惧感。这里没人叫他“恶心的蟑螂”,也没人再拿着大砍刀在后面紧追不舍。

人总得学着要时刻警惕某种危险信号,同时忽略掉其他不相关的信息。

不过一路上从未听到一句法语这一点,的确有些让他疑惑不已。飞机着陆时,德奥还半睡半醒。他看到其他乘客下了飞机,便随着一同下去,认为一定是到纽约了。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自己的行李,可是他的注意力却被这个机场牢牢吸引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这里有很多商店,信步其中的人看起来都兴高采烈。和德奥比起来,那些人体型也都更加魁梧。德奥从来没胖过,他的裤子在六个月前还很合身,现在却在腰间堆成一团。他低头打量自己时发现,腰带长出来的那部分就像条猴子尾巴,衬衣下的肚皮干瘪瘪的。在眼前的这个Iburaya国度,每个人都穿得比自己得体。

德奥开始到处转悠,想找到画着行李符号的标志牌,却不知怎么走进了一条一面镶有很大玻璃窗的通道。他不禁停下脚步,凝望着窗外的景色:远处有一大片绿地,几头牛正在悠哉地啃食着嫩草。德奥之前看见的牛都在遭受宰杀或虐待——有的头被砍掉,有的前蹄被剁掉,倒在通往布琼布拉或布琼布拉的路边,残喘挣扎。而这儿的牛和这里的人一样,看起来十分快乐。

德奥对眼前的景象无法理解:这怎么可能?

听见有人跟自己说话,他转身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人——警察。这个人看起来甚至比其他人的个头还要高大,不过好像很友善。德奥用法语和他说话,但那人笑着摇摇头。这时,又过来一位高高大大的警察,用英语(德奥猜想可能是)问了个问题。然后,一直坐在旁边的一位女士走过来,她手指间夹着香烟,轻轻吐出几句法语——法语!终于听到法语了。

也许她能帮忙,那女士用法语说。

德奥心想:“上帝,你没有舍弃我。”

那位女士翻译,说机场警察想看看德奥的护照、签证和机票,而德奥想知道应该到哪儿取回他的行李。听到这个问题,两位警察看起来很是惊讶,其中一个人问了个问题,接着那位女士翻译给德奥:“他问:‘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

“知道,”德奥说,“在纽约。”

女士笑着翻译给警察,两位警察互相看了看,笑出声来。接着,那位女士向德奥解释说,他现在是在爱尔兰的香农机场。

德奥后来和女士聊天,她告诉德奥自己是俄罗斯人。但对德奥来说她是哪里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说法语。孤独了那么久,能和别人说说话的感觉太好了,好到他一时忘了一直谨记的“沉默的重要性”。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被教育要学会沉默。过去六个月里,他也一直需要沉默。当这位女士问他是从哪儿来时,德奥的答案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但已经晚了。她开始问很多问题,说自己去过卢旺达,是个记者,打算报道那里发生的可怕的事……

那是种族屠杀,不是吗?德奥你是图西人吗?

在往纽约去的飞机上,女士特意调换座位,坐在德奥旁边。虽然德奥很开心身边有人陪伴,可她接二连三的问题让德奥很困扰——她想知道德奥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德奥觉得回答这些问题太危险了,她不仅是个陌生人,而且还是个记者。她会报道些什么?如果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并写了出来可怎么办?如果被那些坏人看到了,他们会不会追到纽约来抓他?德奥试图尽力减少自己言谈中的信息量。

“那儿很恐怖,一切都很残忍。”

德奥这么说着,然后便转头看着飞机窗外,脑子里不自觉地浮现出一幅幅他不愿看到的画面——昏暗的早晨,一间被烧掉的茅草房在雨中冒着余烟,焦煳的气息混合了泥土的腥气而产生怪异的气味,几条狗围着一堆黑糊糊的什么东西乱叫,而德奥知道自己绝对不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前面的香蕉林上方有嗡嗡成群的飞虫,像是在警示着什么。

他又转回头来,想赶走这些恼人的画面。就把她当做是位朋友,德奥这次旅行中唯一的朋友。她比德奥年长,也去过纽约。她在爱尔兰帮过自己,所以德奥想报答她,希望到纽约后她也能帮帮自己。因此德奥尝试着回答她的问题,同时不用透露什么重要信息。

去纽约的路上,他俩一直在聊天。可是,当他们从飞机座位上起身要下飞机时,她转过身,用法语干脆地对德奥说:“再见!”

德奥到了入境处,在一条长长的队伍后等候着,而她排在另外一队,装作没看到德奥。德奥也把眼睛移开,低头盯着自己的运动鞋,泪眼模糊,一阵抽搐感从心底涌了上来。

自己已经习惯一个人了,不是吗?已经能够不在乎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了,不是吗?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前面小亭子里的人又能对自己怎么样呢?不管怎么样,比这糟糕上千倍的事情,德奥一样挺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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