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砌花光锦绣明,朱扉长日镇长扃。夜寒不去寝难成,炉香烟冷自亭亭。 残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黄金窗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
冯延巳双手接过词笺,毕恭毕敬地在心中默诵两遍,不禁暗暗叫绝:真是大家手笔!这两首词勾勒的画面各异,描绘的却都是闺中少女少妇的离愁别绪、凄苦伤情。第一首是写:在晨光熹微的春日黎明,一位被愁绪折磨得彻夜未眠的少女,满脸倦意走到梳妆台前,漫不经心地拿起落满灰尘的铜镜,神情麻木地望着镜中那双被离愁紧锁的蛾眉,像高天的孤独新月。顾影自怜,使她觉得心灰意冷,再也不想梳洗打扮了。随后,她精神恍惚地卷起珠帘,凭窗远眺,又见楼宇回转重叠的空旷院落中风吹落花,飘忽不定,更觉人去楼空,穷极无聊。她叹惜往日与意中人并肩漫步柳堤芳径,手抚金井栏干、低声絮语的欢乐时光,一去不复返了!甚至梦里都很难再现。为了举杯浇愁,昨夜她在灯前独自把酒,一醉方休,然而更深酒醒,春愁更增,想到在空寂的深院里磋砣青春年华,觉得比生一场大病还要难受。
第二首写的是,阳光灿烂,花团锦簇的踏青季节到了,可是深宅大院的朱门却长日紧闭。原因何在?闺中孤独索居的少妇心情烦闷,无意出游。昨夜,她又辗转枕席,彻夜未眠,眼望藻井焦灼不安,思亲之情将她折腾得精疲力竭。伴她熬过这漫漫长夜的只有熏炉的燃香。尽管炉香早已燃尽灰冷,但在她的幻觉中,似乎那缕游丝般的轻烟还在袅袅相续,亭亭上升。这位守着空房冷衾的少妇,本来就百无聊赖,度时如年,偏偏此时又从远处传来月下捣衣的砧声,这就使她更加思念离家远征的亲人,越发热切盼望得到亲人尽早归来的消息。朦胧之中,东方既白,曙色临窗。她仿佛听到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响,心里不禁一怔,自言自语道:待他远征归来,怕是夫妻二人都已老之将至,鬓发斑白了!
正当冯延巳聚精会神地琢磨景通怎样通过男女情爱的曲折揭示人生苦痛的时候,景通打断了他的思路:“卿对朕的两首新词有何见教?”
冯延巳闻声赶忙回答:“臣才疏学浅,不敢对陛下的大作妄加评议。”
“卿言差矣!今日是词友间促膝谈艺,大可不必囿于君臣之礼。卿如不言,当罚词一首。”
冯延巳为了摆脱言与不言都处于尴尬的境地,便顺水推舟地说:“臣认罚。臣虽不才,但愿遵命献拙一试。然臣亦恭请陛下再制新词一首赐臣临摹。”
“卿意甚好。但汝言‘临摹’不妥,当为‘观摹’,彼此切磋词艺之谓也。”接着他传谕身边宫女:“取文房四宝来。”
在等候宫女布置写作环境的当儿,冯延巳向亭外的荷塘扫了一眼:这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便有蜻蜓立上头”的时节,离“无穷绿叶连天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还有相当长的时光。突然一阵轻风掠过水面,带来无数涟漪。恰巧这时有个顽皮的宫女从杏林芳径走来,信手了一把花瓣抛入池中,逗引双双戏水的鸳鸯,然后独倚斗鸭阑干低头观赏。不想头上传来一阵鹊噪,又使她惊喜若狂。由于举头过急,使得挽发的玉簪歪歪斜斜地沿着黑黑的长发向下滑落。冯延巳触景生情,词兴大发,稍加思索,便拟好了一阕《谒金门》的腹稿: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芳径里,手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随后,冯延巳展纸挥毫,一气呵成写就了《谒金门》,将墨迹未干的词笺拱手送给景通。冯延巳这首词诱发了景通的词兴,他提笔一挥而就,填了两首《浣溪沙》(亦名《摊破浣溪沙》):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前一首是写,在春雨连绵的早晨,一位愁绪满腹的少女,无精打采地走到窗前,先用手缓缓地卷起珠帘,再用玉琢的帘钩把它牢牢卡住。这虽然是新的一天的开始,但她却没有任何新的感受,新的希望。她还和往常一样,觉得这重楼里充满了春恨。无意中她推窗探身朝下望去,只见落花随风飘荡,不由自主,便情不自禁地慨叹道:狼藉的残红啊!你的归宿何在呢?她由此联想起自己苦闷彷徨的心境:因为信使久久没有传递情人来自远方的音信,所以她的愁绪更加凝固淤结,就像雨中凄艳的丁香花蕾,愁上加愁。用什么办法才能消除这抑郁在胸中的愁与恨呢?只有回首遥望烟雨迷茫中的楚天江波,暗伤如烟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