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评论岳飞,常常惋惜他的"愚忠",其实若以"《春秋》责备贤者之义",岳飞还算不得一个忠臣比如,单是"岳家军"这个名字的存在就分明说明他目无君主。岳飞的结局在"岳家军"这个称呼刚一流行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注定了:只要在专制时代,凡是"某家军"必遭统治者的大忌。这世上只能有赵家军或者宋军,哪能有什么岳家军呢?可这事也得怪宋朝皇帝:岳飞军队的正式番号先后是"神武右副军"、"神武副军"、"神武后军"、"后护军",名字都太拗口,老百姓记这些哪有记岳家军、韩家军容易!(这就提出了一个管理技术的问题。)
可老百姓也很健忘:仅仅在岳飞身后五十多年,陆游写诗"剧盗曾从宗父命,遗民犹望岳家军",句子底下自己作了个注释:"'岳家军'这个词,大概是宋高宗绍兴初年的话。"(岳家军,盖绍兴初语。)陆游这"大概"两个字,真不知让人说什么才好。
好啦,这件事就简单谈到这儿吧,谁是谁非我也没法判断,想想历史这东西呀,一百年来的事情尚且疑云密布,何况千年前的往事?至于说扎实地回溯到宋代史料,在穷尽所有资料之后再作出冷静的判断,这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
(二)五十年前哈耶克
近些年哈耶克很热,先有很多人言必称哈耶克,后又有很多人言必称"言必称哈耶克"。究其原委,是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出版了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于是争读者甚众,迅速流行开了。孤陋寡闻的我就这么一直以为国内认识哈耶克其人其书该是1997年以后的事,后来又听说这书在六十年代便早有了译本,只是罕见流传。直到前不久,在读《胡适文集》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个热潮至少在五十年前就已经有过了1954年3月5日,胡适在台北《自由中国》杂志社欢迎茶话会上演讲,演讲词被记录下来,发表在同年3月16日的《自由中国》第10卷第6期,题目叫做《从〈到奴役之路〉说起》,其中提到:
2月22日,《纽约时报》的新闻记者同我谈话时,我曾对他说:"我所知道的,在台湾的言论自由,远超过许多人所想像的。"……我举的例子是说:比方我们《自由中国》最近七八期中连续登载殷海光先生翻译的西方奥国经济学者海耶克(FAHayek)……所著的《到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我举这个例子,可以表示在台湾有很多的言论自由。
继而,胡适又谈到某位公务员朋友的一封来信,也是就着哈耶克所关注的问题来谈当时的现实世界的,然后又表示了自己以及同时代的很多人对往昔所抱持的一些观念的忏悔:
他说:"……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在政府任职的许多官吏,他们认为中国经济的发展只有依赖政府,靠政府直接经营的工业、矿业以及其他的企业。从前持这种主张最力的,莫过于翁文灏和钱昌照:他们所办的资源委员会,在过去二十年之中,把持了中国的工业、矿业,对于私有企业(大都是民国初年所创办的私有企业)蚕食鲸吞,或则被其窒息而死……"不过我个人也有一个忏悔……我这个变不是今天变的。我在海耶克的书前好几年已经变了。诸位看过在《自由中国》的创刊号上有张起钧先生翻译我的一篇文章:《民主与极权的冲突》……这里面有一句话:"一切所谓社会彻底改革的主张,必然的要领导到政治的独裁。"下面引一句列宁的话:"革命是最独裁的东西。"
胡适紧接着又给了我们一个比1954年更早的时间:
实在,要彻底的改革社会制度,彻底的改革社会经济,没有别的方法,只有独裁所谓"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才可以做到。这是1941年7月我在美国密歇根大学的讲演的意思。……为什么大家都变了呢?这个不能不感谢近三十多年当中,欧洲的可以说极左派和极右派两个大运动的表演;他们的失败,给我们一个最好的教训。极右派是希特勒、墨索里尼……极左派是俄国三十七年前的布尔雪维克革命;苏俄自己当然以为是成功的,但是我们以社会、历史、经济的眼光看,不能不认为这是一个大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