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仇(4)

父母动手打他们的情况确实少有。杜超只在小学时挨过父亲的拳头,其后这些年里,父亲厉声训斥外,有时会重重地在他背上肩上推一掌,虽是点到为止的一掌,却含有相当无情的警告意味,令人脚尖发凉。这个感受,杜超从未跟人提过,好像他回避那感受,就能回避掉痛苦,至少能避开它咄咄逼人的锋芒。母亲的武器是拇指和食指,这两根指头互相一碰,就是一只天然夹子,它拧过杜晓红的胳膊,也揪过杜超的耳朵。要说挨打,杜晓晗几乎不算挨过什么打,母亲曾在她屁股上拍过几巴掌,那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比起哥哥姐姐,她算很走运的了。像跟人打架这样的恶性事件,也没给她带来什么惩罚,当天晚上父母得知情况后,母亲只训她说:“以后不许打架,疯疯扯扯的哪像女孩子。”杜晓晗争辩说:“他做那么坏的事,难道我就该忍气吞声?”忍气吞声是她去年就学会的一个词,可找到恰当的地方把它理直气壮地用出来了。

母亲绷不住变嗔为笑,说:“还振振有词的,念了书果然有学问了。”话是责备的,语气和态度却表明她并不生气。

父亲跟着说道:“要文斗不要武斗,要讲策略。”

父母说话倒是心平气和。总之,打架一事算是波澜不惊地过去了。杜晓红说,这是妹妹占了年龄小的便宜。杜晓晗对这份特权感到怀疑,不过她的心思游移到了另一条路途上,开始了秘密的、漫长的旅行。她常在放学后独自走到尼洋河边,走到小城外的草地上,对着水中的游鱼,或者一蓬抽穗儿的野草、几朵丝绒质地的野花,出神地培育内心地界上那株离家出走之念的幼苗。随着它枝干长高、枝条茂密,她的魂儿独自旅行到了很远的地方,顺着起伏的、发亮的公路走,沿着变幻多姿的草地和湖泊走,追着云朵飘移的方向走,到达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被太阳晒成脱水的核,落到草丛里,再也找不到。还有一次,她在幻想中走到了南迦巴瓦峰,被山头终年不化的积雪覆盖成一个雪人。她死了。

一天晚上她真的梦到自己死了,躺在一只黑色小棺材里,父亲和母亲站在棺材边伤心落泪。她绝无仅有地看到父母为自己流泪,感到无比的幸福。

这是一个快乐的、微微发热的秘密,它鼓胀为一只硕大的气球,给她升腾的满足之感。

但这只气球最终没有带着她飞升起来,一件事情的尖尖锥角把它戳漏了。

事情是,姐姐杜晓红挨了母亲一个巴掌。

那天傍晚杜晓红回家,衬衫的后摆处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这是杜晓红下午和同学搞活动时,衣衫不小心挂到一根棍子上给扯破的。这是一件小方领的旧衬衫,杜晓红一直嫌它花色不如意,样式也土气,早想把它废除,现在它被撕破,正是一个罢免它的好理由。母亲曾芹不那么想,曾芹的意思是,缝一缝可以再对付着穿一阵。杜晓红一听不乐意了,“这衣服本来就小了,而且我的另一件衬衣也是用你的旧衣服改的。我想要一件新衬衣。”曾芹说:“你想,你还想吃天鹅肉,我是不是也该弄只天鹅来给你吃?”杜晓红在衣服的问题上,没那么好通融,她跟母亲据理力争,母亲说她虚荣也好,喜新厌旧也罢,反正她是不穿腰背上缝着一条难看补疤的衣服的。她的心情曾芹也能理解,十五六岁的大姑娘,是要好爱美的,不过曾芹更要考虑的是家里的开支情况,她甩出了杀手锏:家里没多余的钱。

杜晓红气恼极了,家里的财政状况她无法触及和了解,因此她无从辩驳。她被母亲将死的同时,认定这是母亲搪塞的借口。一个轻轻松松的借口,就让她的正当愿望憋闷而亡,让一件衬衣变得遥不可及,这太气人了。她赌气说:“我不用家里的钱,我自己去挣。”

曾芹惊奇道:“你怎么挣?”

说实在的,怎么能挣到钱杜晓红心里并无计策,那年头不似后来,经济开放搞活,想挣几个零散钱的途径很多,去当小工,去卖报纸,去餐馆里刷刷盘子都行;那时候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来说,挣钱是件难以企及的事,好比一个连机场都进不了的人想坐飞机。但话都硬邦邦甩出了口,杜晓红只得不管不顾顺着这根摇摇晃晃的独木桥往下走。“我去采雪莲捡杏仁卖给药材收购站。”

药材收购站收购雪莲和杏仁,雪莲来自高山,杏仁来自杏核。把那浅褐色的扁扁的杏核砸开,里面裹着褶皱薄衣的心儿可以入药。

曾芹想也不想,将一个巴掌甩到杜晓红脸上。

干脆有力胜过任何言语。

杜晓红回到自己房间,把门砰地关上。

站在一边的杜晓晗连受两下刺激,两个声音带来的,巴掌拍击脸庞的声音,门碰上门框的声音。

清脆,响亮,惊心动魄。

啪——

砰——

骤起骤落。

绚丽的夏季在节气上走到了尾声,不过天气仍然灼热,天空还那么明亮,花花草草照样生机勃勃,你追我赶地吐露缤纷色彩。夜里昆虫的合唱嘹亮高亢,它们拥有不知疲倦的喉咙,并且像小孩一样从不克制,它们构成了一个永恒的幼年世界:直抒胸臆,嚷嚷不休,声嘶力竭。

杜超高中毕业工作了三个来月,高考恢复了。

这样一个划时代的事情被杜超赶上了,高考是必然要参加的。他该报考文科还是理科?选择哪个专业?杜德诠夫妇紧急商议这个事情。他们的商议把杜超排除在外。曾芹提出,是否应该让儿子去报考文科?那样或许更有把握一些。杜德诠的意见是,现在国家建设需要大量理工科人才,何况“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无论从国家需要还是个人发展,杜超报考理科都不容商量。

杜德诠自己,年轻时没受过正规大学教育,他17岁参军入伍,后来被送进部队军校进修马克思主义哲学,并做到团政委一职。他曾有过钻研数理化的理想,可惜没机会实现。他作为过来人,经风历浪,沧海桑田,儿子的人生箭头该怎么画,走什么样的道路更恰当,他当然有发言权。

他没理由白白浪费自己的人生经验。

曾芹说:“杜超这娃娃理科的几门功课都太一般,万一考不上呢?”

“那就再考。”杜德诠果断地说,“成绩一般他就用点功,一点吃苦的精神都没有他怎么成才?任由他遇到困难就退缩,一辈子都没出息。”

杜超被叫到父母跟前。杜超的身高没超过父亲,18岁的他看样子也难以再长个了。他的上唇两边生出了浅浅的唇髭,不齐整,不茂盛,不显阳刚,反使他显得潦草委顿。杜德诠怎么看,都觉得这儿子像一幅没画好的草图。他没料到,他的打量把杜超看得毛骨悚然。杜德诠对站在自己面前一声不吭,垂手静立的杜超问道:“想好没有,考什么专业?”

用不着想,杜超的愿望是美术学院,但这绝不会得到父亲同意,那考什么就随便了。在“随便”的水流淹没过来之前,杜超还是为自己争取了一下,“我想考——中文系。”

“理由?”

杜超不能说,这是“随便”之下一个勉强的候补,或者说,这是在他想来比较合乎自己口味的一个专业。“合乎口味”并非一个铿锵有力的理由,凭空设想更会受到斥责。如果他这么说出来:“我想……”那么父亲杜德诠定会敏锐地抓住这两个字施以批驳:“你‘想’,‘想’是什么意思?怎么来的?什么理由?说说你的一二三。”

回答不出,就是凭空设想。

一定如此。

杜超的踌躇,引得杜德诠又开始隐隐冒火。他声音里增添了冷峻:“你是没有理由,还是没想好理由?要多长时间才能想好?”

“多长时间”是一根有着刀锋边沿的时钟指针,滴滴答答走动,迅速,冷漠,寒气飕飕,青光闪闪,逼得杜超不知所措,冷汗沁出额头。

“多长时间”的问号终止在一分钟左右之后,杜德诠不打算再耽搁时间了,他说:“说不出理由我来替你说,你无非就想找一个轻松的好玩的学科来学……”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