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超继续说,南迦巴瓦峰的峰顶极为酷寒,任何生物都无法生存,那上面除了冰雪还是冰雪,是一个绝对的白色世界。说话时杜超下颌微微扬起,似乎在和看不见的南迦巴瓦峰说话。杜晓晗脑袋里被“高到一定程度”这个句子占据,这是个高深的、奇特的句子,她仿佛秘密累积财富的寻宝人,抓到自己语言财产上的第一块宝石,反复玩味,再小心地存放好。
这样的野外探秘活动,杜晓红是缺席的,她有一大群伙伴,有接二连三的活动。父母也是缺席的,他们工作忙,还有很多大人们的事情。这一年的大事特别多,“四·五”天安门事件、松潘和平武地震、唐山大地震之类的事件此起彼伏;国家几位重要领导人相继去世,很多人都哭了,黑纱和白花,哀乐和眼泪,构成一个特殊年份的黑白图景,非常强烈。接着,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结束,那趟横冲直撞的疯狂快车咣当停在了这一年的10月份。
在新建成的大学里,杜德诠不仅担任政治和德育课的教学,也负责大学宣传部门的工作,他重任在肩,成天忙得风风火火。曾芹也忙,两口子都是一副只争朝夕的劲头,连在餐桌上吃饭,谈论的都是工作上的人与事。
对新的环境,杜晓晗很快熟悉,并怀着由衷的欣喜与它融为一体。她是那么喜欢闭着眼睛躺在草地上,感受金色光芒如同倾盆大雨落下,穿透自己的皮肤、血管壁和眼皮。整个人融进无边的金红色海洋里,心脏,肝脏,胃,眼珠,所有的器官,所有的细胞,都挣脱了羁绊,开始了欢快自由的旅行,跳跃的思绪划动闪亮的双桨,荡起悠长的旋律。睁开眼睛,好半天不知身在何处。这种极度的无声的欢乐,让杜晓晗觉得时间像长着翅膀的鸟,呼啦一下就飞得无踪无影。
然而对父母,她却一直没产生出特别亲近的感觉。亲近这只犹犹豫豫、颠簸不稳的小船,总是被逆向而来的浪头打得徘徊不前。那绵绵不绝的浪头的发源地,是父母身上的严厉。严厉这个东西,随着杜德诠夫妇到了高原,水涨船高,急遽扩张,最后,扩张为两套坚硬的盔甲,套在夫妇俩身上。杜晓晗困惑地发现,父母对人的态度内外有别,对外人——同事啦,邻居啦,别人家的老人孩子啦,他们春风满面,和颜悦色;回到家里,在杜晓晗兄妹面前,那种和蔼就收敛了,替而代之的,是严肃。温和与严肃在杜德诠夫妇身上交替上岗,以家门为界进行轮换。杜晓晗觉得,一走进家门,父母便有意把温和的感情束之高阁,只在某些情况下,才打开柜子取出那高高放置的密封盒,拿出一点点发放,好比逢年过节从秘藏的饼干筒里掏出几粒珍稀的奶糖,进行奖励性派送,绝不会多,限量供应。
父母二人中,杜德诠比曾芹更为威严,对子女他越来越不苟言笑。由于没有太多时间花在几个孩子身上,实施家庭教育时,杜德诠要求立竿见影的效果,为此,他的方式方法日益向着疾言厉语、说一不二的方向昂首挺进。杜德诠夫妇很少打孩子,不过他们一旦沉下脸来,跟挥动戒尺藤条施以体罚的效果不相上下。以杜德诠夫妇的心理,“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孩子要出息,就得严加管教。可惜他们夫妇工作忙,不可能事无巨细样样皆管,于是希望几个孩子在他们提纲挈领的教导下自己争气,举一反三,茁壮成长。但事实却并不令人满意。尤其是杜超,家里唯一的男孩,三个孩子中的老大,常常让杜德诠感到失望。
回到父母身边的杜晓晗不久就看出来,父亲对她最亲近的哥哥杜超很不赏识,做脸做色的时候最多。杜超学习平平,在学校里也一直没表现出领导者的才能和气质,最大的“官”只做到过小组长。杜超喜欢并擅长的是画画,用蜡笔或铅笔画牛、羊、狗、房屋、树木、草原、落日等等;也喜欢用木头刻手枪、匕首,用泥巴捏小人、坦克和小动物。杜晓晗不知道,哥哥的这类爱好是被父亲打击过的。“这就是你的本事。”杜德诠曾极具讥讽地对儿子说道,“搞着玩的事情你都来劲,也肯下功夫。”杜超只得夹起尾巴把他的爱好收敛起来。杜晓晗来了,带着妹妹外出游玩时,杜超一时兴起,找出纸笔给杜晓晗画了一头牛,又勾出草地、山峦、云彩、远处的房屋。杜晓晗由衷地欣赏。下一次,杜超画了湖泊、雪峰、松柏,用珍藏的水彩上了色。杜晓晗坐在一边看着哥哥聚精会神地给图画上色,浓一笔淡一笔,运笔灵活,得心应手,“真好看,”她说,“你能把我画上去吗?”
“人是很难画的,我可能画不好。”
说是那么说,杜超还是画了扎着小辫的杜晓晗,双腿弯曲膝盖贴地笑眯眯坐在草地上,手里捏着一把盛开的野花,脑袋旁边飞着两只鲜艳的大蝴蝶。
这幅画和另几幅画作当晚被杜德诠看到,他的脸拉了下来。“又开始搞这些玩意了,看来过两天你还会带着妹妹去捏泥巴,是不是?本事大嘛,啊?说说你这一天是怎么过的,都干了些什么?”
杜超的头垂了下去。杜德诠的问题直击要害,这一整天杜超都带着杜晓晗东游西逛,看风景,晒太阳,画画,唯一的“正事”是为全家人做了晚饭。暑假还没结束,假期里做晚饭的任务主要由杜超和杜晓红承担,兄妹俩的分工是,杜晓红择菜洗菜,杜超煮饭切菜炒菜。杜晓红对厨房工作毫无热情,一到做饭时间,她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去找同学啦,有同学来找啦,要么一边干活一边玩,用锅铲敲击锅盆,用接在水龙头上的胶皮管四面猋水,花样百出。经常是杜超一切准备就绪,杜晓红手头的活儿仍拖拖沓沓未完工,最后不得不由杜超代劳,三下五除二把菜洗净切好,下锅烹饪。杜超炒出的菜色香味俱全,十分可口,在烹饪上他有着无师自通的本领。只是这个本事在杜德诠看来无非雕虫小技,顶多算一项简单的生活技能而已,难道他们儿子未来的前途是当厨师?想都不要想。因此杜超虽然做了晚饭,却根本算不得做了什么正经事情,完全不能抵消他一整天无所事事的罪过。
杜德诠见儿子一声不吭,料定自己推测不差,杜超这一天是混过去的,怒气在他脸上云集,他继续问:“马上要开学了,新学年你作了什么计划?这高中眼看就快毕业,毕业后干什么你想过没有?”
杜德诠说到儿子的问题时,往往以高瞻远瞩的眼光从现在谈到未来,尽管他无法预料到次年杜超高中毕业时,停滞了十年的高考说恢复就恢复了,但儿子未来的路怎么走他是反复考虑过的。当兵么,杜超身体不行,他心脏有点问题,还有点平足。所以,儿子高中毕业后设法就近找个单位工作,好好表现,争取被推荐上大学,这是他应走的路。高考恢复前,单位推荐,是步入大学之门的唯一途径,偏偏杜超如此散漫,十七八岁的人了还一头雾水地活着,沉迷于没用的玩意儿,怎么指望他工作后在单位里受到重视,被顺利推荐?杜德诠发自内心地看不上儿子搞的这些名堂。
有一次杜德诠想到了“玩物丧志”这个词,这个词一进入他的大脑便落地生根,并使他每一想到就平添气恼。
杜德诠这一系列问题,杜超无法回答。从小到大,他都是按学校老师、按大人的旨意来树立“理想”、“规划”未来的,他自己能有什么想法?父亲批评他时,每每一时兴起就要他谈想法和计划,叫他怎么回答?他曾经尝试过这样那样的回答,狼奔豕突而不得认可,叫他筋疲力尽。他的茫然和畏缩令杜德诠更来气。一旁的杜晓晗惊惧地看到,父亲一旦生起气来,那张英俊的脸就变得十分吓人,阴云背后急风暴雨的气息扑鼻可闻,一股隐隐的火苗在他皮肤下暴躁窜动,几乎能让人听到火烧连营噼啪作响之声。很多年后的某一次,杜晓晗与女友殷茱聊天时,话题聚焦到她们各自的父母身上,说话间她突然有了顿悟,父亲发火之所以吓人,委实因为父亲发火是那样不遗余力,暗含一个极具威胁力的信号:那怒火很可能蓦然升级为一颗原子弹,一座剧烈爆发的火山,导致万物覆灭、死伤遍野,谁都无能为力,哪怕上帝复出。对此,他们几个子女又如何招架得住,承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