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向混沌(2)

“侬问阿拉有多大?告诉侬,那年阿拉小学才毕业,整整十五岁,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童工保护条例》……”

昆明五华中学陈明忠:

“小时候我的理想是开火车,牵引一列长龙般的车厢,在铁路上风驰电掣。想想看,那该多神气!‘文化大革命’时正好赶上初中毕业,砸碎旧的教育制度,大造反,大串联,炮轰火烧,想干什么干什么,别提有多痛快。可是一九六八年毛主席一声令下,大家全傻了眼,原来造反造来造去,反而连农民都不如。没办法,铁路中专是考不成了,只好乖乖打被盖去边疆。

“更让人想不通的是,临下乡在街上碰到一个小学同学,外号叫耳朵。耳朵小时候跟人打架,把耳朵拉掉一只,所以总爱戴顶护耳帽遮丑。耳朵没考上初中,在街道办事处当了几年社会青年,就分配到铁路上跑车。虽然不是开火车,可是穿上那身铁路制服,居然也神气十足。耳朵老远跟我打招呼:咱们现在是工人阶级,往后蹭火车不用打票,包在哥们身上!把我给气得扭头就走。那小子还追着嚷嚷:别走啊哥们,啥时空了来铁路上聊聊……“咱们有什么过错?不就白念了三年初中么?不读书的成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读书的反而要下乡接受农民再教育,这是哪门子王法?×他妈,真叫人想不通!

“想不通也得下乡,只好怨自己生不逢时,怨知识分子晦气。没想到一去就是十年!×他妈,青春也就耽误了,腰也坏了。回到城里,人家却拿咱们当废物,要文凭没文凭,要技术没技术……“你问我现在干什么?奶管站刷牛奶瓶。工作不累,一月工资带奖金能拿一百五。”

3

一九七一年初春,料峭的寒意尚未退去,天府之国的四川又拉开一年一度大下乡的序幕。

这次动员对象是“文化大革命”培养的首批初中生。这些学生大多在一九六九年春季入学,两年学制共学完一本《毛主席语录》,一本相当于初中一年级的《数学手册》和数量惊人的学工、学农、学军课。然后就完成了从一张白纸到知识分子的转变,符合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条件。这些被时代造就的“知识青年”,他们没有学过划分句子成分,不懂一元二次方程,不知化学元素周期表和牛顿定律为何物,他们最拿手的节目是唱语录歌和一遍又一遍背诵《老三篇》。

我不愿意重复那个令人心酸的事实,因为共和国的苦难不仅仅造就了一代“文盲”与“科盲”。作为一个有幸经历了那个荒唐时代的六九届初中生,我将以我扭曲的灵魂发誓:我们的后代将不再重复曾经在他们父母身上发生的那种历史悲剧。

——愚昧与无知到此为止。

成都市西城区中学特级教师林文章:

“当时教师都说不起话,学校有工宣队、军宣队,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工宣队宣布:每个老师必须做三十个学生的思想工作,哪个学生不到边疆就要由老师负责任。换言之,工作没有做好就是思想有问题,就是对上山下乡不满。你想想,那是什么年代,说错一句话可以判十年刑,对最高指示不满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所以每个老师人人自危如履薄冰,想方设法劝说学生去支边,甚至不惜以谎言相欺骗……“后来我参加护送团护送学生到云南,路上整整走了十天,才来到一个与缅甸交界的坝子,叫勐川。那地方几乎没有人烟,一眼望去,除了山还是山。看着那些十六七岁的学生就要留在这里生活,心里像刀割一样,比自己流放还要难受……”

林老师今年六十一岁,已经退休,过着安宁的晚年生活。他为自己终于不用再对学生撒谎而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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